钟煜微微一怔,下巴哆嗦着,迈开步子,如同生锈了,僵硬地跨过去。
面对沈怀霜,他不知怎么就走到他面前,可一站定,又不知怎么开口,当堂的风吹过,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明明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最后却凭直觉来到了这里。
数日少眠积压来的困倦、争吵,加之失血,几乎令他无法站稳。
钟煜喘了一声:“先生,我只问你,先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话落,眼前一黑。
钟煜闭上眼,直直栽向了沈怀霜的左肩。
他整个身体冰冷,带着雨水,蹭湿了沈怀霜的大氅,半靠在沈怀霜身上,那张脸庞散去了戾气,冰冰冷冷,长睫挂着雨水。
陈叔打着伞,焦急道:“哟,郎主,这可怎么办。”
沈怀霜没有推开身上人,停顿两刻,他顺着这个动作,扶起了钟煜,脱下自己的大氅,围住了他。
少年头发擦着沈怀霜肩,茸茸一团靠过来,面色苍白,额头却凉得令人心惊。
陈叔取了金疮药和热水,随沈怀霜一起架着钟煜到了屋内。
留在沈怀霜府邸的人并不多,能留下的,无一例外——都是如出一辙的靠谱和话少。
四下无人,系统化气而出。
他的面目在空气中显得很淡。
沈怀霜握着钟煜手腕,眉头蹙起:“皇城内怎么了?”
“正想和你说呢,周琅华出尔反尔了。”系统飘到沈怀霜身后。
沈怀霜解开钟煜手腕上的绷带,不多赘述:“所以他是逃出来的?”
系统:“嗯哼。”
沈怀霜挑了挑箱子里的瓶子,又问:“那我的任务完成了么?”
系统:“算。”
“好。”
沈怀霜打开药箱,刮了一些药品。
他伸手抹在钟煜已变深褐色的伤口上,又重新取了绷带,一层一层缠了上去。
缠完伤口,他又拿了巾帕,把钟煜身上肉眼可见的水珠全擦了。
处理完伤口,沈怀霜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汗水混着雨水贴在身上,像陪人淋了场雨。
钟煜衣服也贴在身上,半干的部分皱了,贴着皮肤,实在下手。
沈怀霜扶着膝盖:“陈叔,劳烦你进来一趟。”
陈叔进屋后也没有多问,只道:“郎主,屋外有侍卫叩门,已经打发了。”
沈怀霜点点头:“殿下的湿衣就麻烦你换下了。”
“我要进宫见陛下一趟。”
第9章 交心
沈怀霜去金銮殿的一路上风尘仆仆,策马扬鞭。
他下马请命入了宫,因在宫里宫外都有着特殊的身份,一路去上书房畅行无阻。
到了上书房前,天色近晚,天际隐见暖黄之色,雕金的大殿前满是水汽,屋檐下积着水塘,水珠时不时往下掉。
沈怀霜镇定自若,跨入殿内,对着殿内上首,作了一揖:“见过陛下。”
上书房侧殿,敬帝俯首案上,两鬓霜白,听到人声,他抬头看了眼,眼中不复当年的威仪,又低头写了两笔,随口问道:“仙师怎在这时候来朕这地方?”
沈怀霜起身答:“沈某来是想得陛下一个恩典。”
敬帝皱了眉,丢了笔道:“仙师这话从何讲起?”
沈怀霜:“请陛下允准殿下前去崐仑一事。”
墨笔搁置在桌上。
敬帝皱紧眉,沉着脸抬头,道:“仙师是想替朕增添烦恼。”
沈怀霜不急不躁,身后金銮殿天际见白,他立于光明渐盛的高殿前,开口道:“陛下,正因殿下屡犯宫禁而不止,与其约束,不如放手一试,殿下没这本事,自撞南墙自然就会回头。”
敬帝不以为意:“修道一事,常人几乎难为,这一阵狂潮过去,便过去了。煜儿这些年越见急躁,不成事。今日一时,皇后和他都令朕恼火。”
沈怀霜:“陛下睥睨四方,殿下有心立志,天资非凡,有求道之能。陛下有一子能涉猎修习一事,自然锦上添花。”
敬帝撑着下颌,目光停留在奏折上,他没有抬头,却比沈怀霜想象中更早松口,道:“仙师就不怕朕怪罪?”
沈怀霜:“陛下何来怪罪一说。陛下之心在国祚千秋,若将来有皇子得道,必然合陛下心意。”
敬帝挑眉:“既如此,仙师想让他试试吧。”
不知是敬帝实在对钟煜的事情无所谓。
沈怀霜总觉得,敬帝就像决定了一件凶刃应摆放的位置。
这兵武重要,却也棘手、麻烦。
他更喜欢的,好像是别的孩子。
既然他沈怀霜能解决这包袱,他便立马乐意为之。
可当下,沈怀霜顾不上这许多,至于周皇后,此时他也无需在风口上见她,唯恐再生变故。
他又作一揖,拜别了敬帝。
府邸内。
陈叔端着换好的衣物,对沈怀霜道:“殿下未醒,其余一切如常。”
淋雨,受创最怕发热,否则接下来便是病势绵延的几日。
沈怀霜给钟煜用了碗姜汤,等他醒来时,便坐在台阶上入定。
夜风正好。
沈怀霜全副心思都放在入定上,仅留一份心神听着外界动静。
夜风穿堂,敲响了廊上的风铃,“叮叮”两声,脆如清泉流动。
钟煜揉着额头醒来时,正见手腕上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绷带绑得整整齐齐,断口干净利落。掌心仅有微疼,伤口处好像被新上了药,滑润润的,如贴着玉。
月移影动,光辉冷冷,天青长衫铺展,落满如玉的光。
此时已近夏日,春日的夜并不冷。
钟煜看了手背一会儿,想起白日皇城一事,在信与不信的刺激下,想了几番说辞,抬眸问道:“你在这里等我?”
他没叫先生,只是用了最寻常的称呼。
沈怀霜回首,眼底泛出清明的光,他起身,不经意道:“你高热未退,需要人守着。”
“你饿么?”沈怀霜见钟煜起身,收了膝上的无量剑,问了一声,“我去拿碗粥。”
这一句话落下,钟煜像被卸了全部的力。
他迟钝地停在那里,像没听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喉头如哽着硬物,他硬着一口气到现在,却是被这一声击溃防备。
钟煜坐在庭院石桌上,吃完那一碗粥,他撑着额,抬眸朝沈怀霜看去。他把注意都放在冷风上,让那一点寒意透进来。
那一碗粥上浮着薄薄的油花,零星嫩黄的炒蛋,入口清淡温和,落下胃就升起了暖意。
白天才沈怀霜他争执过的少年,夜里一反常态的安静。
也或许正是因为这点判若两人,沈怀霜才发觉,眼前这个人心思沉重,少年老成,怎么看都不像只有十七。
在久久凝视中,那双眼睛眼角微润,透出了一丝遮掩得密不透风的脆弱。
钟煜扶着额,双眼深邃,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先生,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去崐仑?”他收了心神,仿佛刚才只那一瞬是两人的错觉。
沈怀霜知道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用,只道:“你不是说过,我是修真悟道之人,你也如此。皇城既于你是禁锢,你想走,我为什么不带你去?”
庭院夜风阵阵,桌上槐花擦过少年指尖。
指尖置于桌上微颤了一下。
“先生,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你的弟子。”钟煜脸上神色紧绷,又平淡到极致,“值得令你做到如此么?”
沈怀霜眼底清明,身上薄纱似的拢着光,开口坦然道:“没有不值得。”
钟煜的手指攥了起来,指节紧紧收入掌心。
他端起那盏残羹起身,压着心口即将喷发的情绪,背过身道:“为什么呢。”
“我云游许久,不知人间滋味。偶经大赵,认你做学生。”沈怀霜道,“认了就是认了。”
钟煜走到后厨,盯着水盆,凝视着自己的倒影,面容不悲不喜,心底却又在拼命克制住一场海啸。
潮起潮落,涌动许多回,最后通通被他收了回去。
钟煜白日歇了太久,夜间反而睡不着。
他躺回床上,盯着窗柩,翻来覆去地想崐仑的事,皇城的事,还有沈怀霜。
长夜太安静了。
他干脆起身,燃了烛火,坐在窗柩前,翻起了老道给他那本无字书。
钟煜在这书上初窥过符箓,符咒,结印的用法。
他翻了一些要领,却有些不知味,最后盯着书页,问了一句话。
问完,钟煜又“啪”地想把这书合上。
过了会儿,他盯着无字书的封皮,铁着脸,打开了书。
他恍然觉得自己之前做错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