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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之间的拉锯战已然以最突兀的方式落下帷幕。
    据乔安所说,他在发现尸体?后赶来看了一眼莱昂,未置一词便转身离开。那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卧室中?,拒绝使用传达消息的符石,只能靠卫队长来回奔波传递消息和调查的进展。也因此,这是凶案发生?以来,理查的第二次公?开露面。
    “理查大人,现在神殿诸位正在每个?角落喷洒冥砂,如果发现肉眼遗漏的鲜血痕迹,会立刻告诉您,您先?坐一会儿……”在场所有人之中?,以罗伯兹最为熟悉公?爵眼下的状况。即便如此,他每说几个?词,便要向艾格尼丝看一眼,像在寻求她的帮助。
    如果布鲁格斯是一艘往来波涛之中?的巨舰,那么?理查本人就是承重的龙骨,一旦发生?变故,人心即刻浮动?。
    艾格尼丝向罗伯兹颔首:“辛苦你们了。”语毕,她搀扶着让理查在完好的书架东墙下的高背椅上座下,作势要离开。
    “尼丝。”
    理查低哑的呼唤令她步子一顿。
    艾格尼丝回转身,挤出一丝微笑:“你需要什么?吗?”
    “不。”理查像是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叫住艾格尼丝,茫然而执拗地咬住了嘴唇。
    艾格尼丝定定注视丈夫片刻,低声说出:“理查,我为你感到遗憾。”
    理查有那么?一瞬间像是恢复了素日的沉着。他只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微笑宽和而文?雅,有涵养地接受了她的吊唁。但他的眼神很快飘远了,落定在莱昂被人发现时俯卧的地面。现在那里摆放着一圈微微发光的符石,还有不知谁献上的一支鲜花。
    “我去向希尔达她们确认一下情况,很快回来。”
    理查几近顺从地颔首。
    一丝悲凉的滑稽感令艾格尼丝匆匆转过身,不忍继续面对他。从受人敬仰的公?爵到孩童般的老者?,这中?间的鸿沟只需要数日便能跨越。毫无来由地,她的心头?掠过一丝古怪的罪恶感。
    “艾格尼丝女?士!”另一边,神官们似乎有了什么?发现,希尔达扬声招呼。
    “有什么?发现?”艾格尼丝走过去,目光扫视四?周,与菲利克斯出奇不意地四?目相对。对方罕见地没问好,先?一拍垂下头?,痛楚的神情却长久地驻留在艾格尼丝的视野之中?。
    希尔达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不予置评,向一旁努嘴:“长桌桌角上流过血,被擦掉了。”
    此前在烛台基座上出现过的红色细线确实?在桌面边沿闪光。
    艾格尼丝回头?看了理查一眼。但理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新发现引起的小小骚动?。
    卫队长这时走近,压低声音询问:“要现在告诉理查大人吗?还是……”
    “暂时等一等吧,还不能确定这些血迹意味着什么?。”
    艾格尼丝的答案令罗伯兹也松了一口气。他努力忍住打哈欠的冲动?,揉着鼻子下端嘀咕:“难道莱昂是后脑撞到桌角晕了过去,凶手趁机将他杀死的?啊,不行了,我实?在想不明白了……都是伊恩那个?小子害的,我头?都疼。”
    菲利克斯面现难色,迟疑着问:“只是撞在桌角上,有可?能立刻死亡吗?”
    希尔达肯定道:“如果撞得不凑巧,直接咽气蒙主父召唤也是可?能的。我以前见过一个?醉汉,就是那么?死了的。”
    “能再检查一次莱昂后脑的伤口吗?”艾格尼丝提议。
    “烛台砸的那几下恐怕已经把?磕碰的痕迹盖掉了,假设真的留下了什么?痕迹……”希尔达遗憾地摇头?,“现在天太热,防腐的术式也没法完全保持遗体?原样,哪怕让渡灵人停止准备,只怕创口也腐烂得看不出来了。”
    罗伯兹似乎已经对于调查游戏感到厌烦,发出一声烦躁的哀鸣,抱住头?:“那这可?怎么?办……就算发现了新线索也毫无用处。”
    “那未必,”菲利克斯正色道,“据此前伊恩卿供述,他只擦去了烛台上的血迹,并没有提到桌角。这血迹如果不仔细查看,很容易被忽略,是否有可?能……他对此也不知情?”
    “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是凶手--等等。”希尔达没跟上思路,说着说着猛然瞪大眼睛,领悟过来,“为什么?在伊恩发现莱昂的尸体?时,烛台上的血迹反而没有被擦掉?”
    “也就是说--”菲利克斯仿佛对自己即将出口的推论有所保留,稍作停顿。
    门外传来有人小跑着登上台阶的足音,众人不觉都循声看去。
    出现在门边的是一个?面色惨白的侍女?。
    “我记得是……”希尔达低语。
    艾格尼丝颔首:“加布丽尔身边的。”熟此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怕的设想在艾格尼丝脑海中?成型。
    “不、不好了……”侍女?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左右四?顾,最后奔到艾格尼丝身边,压低的嗓音都无法掩盖颤抖,她以求救的口气禀报,“加布丽尔女?士不见了。”
    菲利克斯难得沉下声音:“怎么?回事?”
    “我现在立刻让人去找!”罗伯兹为终于有自己可?做的事松了口气,转动?着肩膀快步离开书房。
    “我……我也不知道……啊,对了!”侍女?慌得六神无主,哆嗦着喃喃自语了片刻,才从怀中?摸出一页纸,“这是她留下的……我不识字,您看看。”
    艾格尼丝接过加布丽尔的字条,没有立刻阅读,反而翻过来查看。纸背上抄写着词句,她立刻认出,这是藏书中?年代较为久远的诺恩经手卷的一角。目前尚无人有心思清点书房中?藏品,不知道加布丽尔是什么?时候得到了那卷轴。
    希尔达等得心焦:“她留下了什么?话?”
    艾格尼丝翻到写有潦草字迹的那面,在念出声前自己先?读了一遍,面色微变。
    希尔达直接凑过来,磕磕盼盼地辨认加布丽尔娟秀得堪比抄书人的字迹:“莱昂是我……杀的,他想……这是对我?唔,先?看下去。我……这个?词也不认识……”
    她放弃了,暗含控诉地瞪着艾格尼丝:“还是您来读吧。”
    艾格尼丝不由自主压低声音,仿佛害怕理查听见。加布丽尔的字条几乎全是短句,即便平板地念出来,艾格尼丝也能感受到少女?竭尽全力克制的感情怒涛:
    “我走了。莱昂是我杀的。他想强迫我就范。我拼命挣扎。他被踮脚的凳子绊倒,撞在桌角,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我害怕他醒过来继续对我施暴,冲动?之下就用烛台砸了他的脑袋。我不祈求任何人的原谅。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件事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要责怪任何人。请不要来找我。”
    第043章 vii.
    艾格尼丝环视四?周, 见无人打算开口,只能轻咳一声:“字条上是这么写的。”
    菲利克斯似乎并不愿意相信加布丽尔就是杀死莱昂的凶犯:“这也许是带走加布丽尔女士的人伪造的字条。”
    “不,我见过她的字。是她本人的字迹。”艾格尼丝神情复杂地垂眸,指尖轻轻擦过倾注大力的笔尖在纸面划出的凹痕。
    “先不说她是怎么混过城门的哨岗的, 天黑她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很快就能追上。”希尔达一针见血, “除非路上被人掳走……”
    “我一定将加布丽尔女士平安带回来。”菲利克斯一欠身, 不等艾格尼丝应答, 便快步走了出去。
    “看?来今晚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送理查回去,希尔达卿,加布丽尔的这封信由你?保管为好, 还有,能否麻烦你?继续盯着这里?”艾格尼丝与希尔达附耳简短交代了几句之后?, 走到理查面前。
    理查抬头看?向她, 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起来在我走神期间发生了不少事?。”
    艾格尼丝没有正面回答:“夜深了,早点回房休息吧。”
    “好。”
    两人相携而行, 一直到理查卧室门前都没有说话。理查似乎昨日沐浴过,从?身上飘来淡淡的香草气味。这香味令艾格尼丝感到陌生。但想来即便是理查, 也需要?借助外物?转换心情。毕竟就连他十年如一日的晨祷习惯这两日来都破天荒地由他亲手打破了。
    公爵夫妇居住的套房彼此为镜像,中?间隔了一间自带二层回廊的画厅。两人登上台阶, 从?绘有历代拉缪先祖丰功伟业的壁画墙下走过, 转入理查的生活区。今晚, 一整列脸色苍白的画中?人依旧无言地逼视着走过的人, 眼神中?仿佛增添了谴责之意,不管是艾格尼丝还是理查都不由加快了脚步。
    艾格尼丝上次造访理查的住处已经是近一年前。
    她循着记忆找到了卧室门, 搀扶着理查进门。
    公爵的卧室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除了象征城主权威的华丽大剑,房中?没有任何装饰。橡木大床正对小神龛, 艾格尼丝注意到掌管过去与冥间的女神乌|尔德雕像前放置了两块充当蜡烛的月光石,薇儿丹蒂与斯库|尔|德足下都只有一块。
    理查更衣后?躺回被褥之间,沉默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艾格尼丝拿起矿石灯,悄然起身。
    “艾格尼丝。”理查以一种她没有听见过的口气唤住她。
    她没有回头。不知?为何,她感到理查并不希望她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于是,她只以平静的态度回道:“什?么事??”
    理查继续以完整的教名称呼她:“艾格尼丝,告诉我,你?恨我吗?”
    不假思索地,艾格尼丝摇头:“不。我没有恨你?的理由。”
    “是吗?我都能列举出不少。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难保不会对我产生怨恨。”理查的声音里有笑意,但那暗含的讽刺并不尖刻,有的只有筋疲力尽后?的放松。他继续问:“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你?恨过谁吗?”
    艾格尼丝默然片刻后?才道:“没有。”
    “那么现在这样……你?满足了吗?”
    艾格尼丝诧然回身,低声重?复:“满足?”
    “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但在你?变了之后?,我感到我的人生也开始乱套。”理查的口气非常平静,他甚至不像在谴责她。抛开了身为长者的高姿态,向她坦诚内心想法的理查令艾格尼丝感到恐惧。
    理查用双手揉了揉脸,没有掩饰自己的疲态,而后?从?指缝间盯着艾格尼丝,抛出一连串问题:“之前的生活就那样糟糕?你?就对我、对你?自己有那么多的不满?那样相安无事?地过下去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作对?即便莱昂成为继承人,你?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为什?么你?无法接受?告诉我,艾格尼丝。”
    与上次半途而废的争吵不同。这不单单关乎莱昂的身份,理查将他们?的婚姻关系彻底摆上台面,从?头到尾地质疑。
    “我对你?、对来到科林西亚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但也不满意。”艾格尼丝吐出这个?她熟悉不过的暧昧答案,而后?摇头,一点点撬开她将自己闭塞起来的硬壳。她决定重?新回答理查的质询。
    她的嗓子发紧,握紧了提灯手柄,仿佛那是风雨中?的船舵:“但只是这样没有不满、也没有满足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要?。”
    理查没有立刻反驳她,反而安静地容许她继续说下去。
    所有积压、被否认存在的不满化作成型的词句,蓄势待发。艾格尼丝知?道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她与理查就不复从?前,甚至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维系。但她还是坦诚也尖刻地说道:“很多时候,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件较为昂贵的摆件,只需要?站在所有人看?得见的地方就够了。没有人在意我的看?法和想法。我……曾经以为我的确没有想要?的东西,但那只是自欺欺人。”
    “那么你?在意过我的看?法么?你?什?么时候询问过我的想法?”理查的口气也变得激烈,他看?向神龛,惨然而笑,“想要?延续拉缪一族的血脉就是错误的吗?你?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着多沉重?的东西……你?甚至没有试着体?谅我,你?拒绝和我沟通,只是一味地逞气拒绝!”
    理查呛住,咳嗽起来。
    艾格尼丝知?道应该辩解,或是找个?端水找药的由头离开这里。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理查说得不无道理,直戳她的痛处。她无法断言自己对眼下的状况是否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
    她害怕面对自己的失败,同样害怕向他人伸手后?被推开。因此她几乎从?来不主动询问他人的想法,只是静静聆听。但有些话,不由她迈出第一步,他人并没有义务向她倾吐。
    “理查,我--”艾格尼丝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她只是无法接受无言以对的自己。
    “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也为曾经犯过的错受到了应受的神罚。”理查颓然躺回去。
    “我会查清真相,我保证。”
    “真相?不管是谁杀了他,莱昂都已经死了。”
    房门骤然打开。
    “理--”乔安收声,像是因房中?的阴沉气氛而感到惊讶,眼神无措地在公爵夫妇之间打了个?转。她清了清嗓子,柔声说:“夫人,我猜您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加布丽尔女士已经被带回来了。理查大人,您看?该怎么处置她比较好?”
    理查感到厌烦似地背过身去:“这件事?的后?续就交给公爵夫人处理了。”
    乔安讶然顿了顿,垂头行礼:“是。那么夫人,请跟我来,加布丽尔女士在她的房间里等您。”
    加布丽尔房门外前所未有地热闹。罗伯兹、菲利克斯、希尔达、教区首席神官都挤在狭窄的走廊里,见到艾格尼丝几乎立刻蜂拥而上。
    “加布丽尔女士愿意招供一切,但前提是等您到场。”罗伯兹向艾格尼丝身后?看?了一眼,有些惊讶。
    艾格尼丝会意:“理查已经睡下了。他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
    卫队长面带踟蹰,与首席神官交换了一个?眼神,颔首应道:“那么您觉得我们?是现在问话,还是……?”
    “死者的身份会给量刑造成一些麻烦,所以还是尽早开始为好。”神官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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