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个墓伐
深山空寂,卷卷云絮沿着松涛浅浅浮动,两只飞鸟掠过云岚飞入苍苍山色中。百丈高的松木林深处,偶有一道庞大的身影悄然行过,仅是远远一瞥就让人不寒而栗。但这些庞然大物都深居在常人难以抵达的暗林里,整座潜龙山太过巍峨绵延,大部分山林还是温和而静谧。
在经历了数年极端反复无常的天气后,今年的初春三月,老天赏眼终于舍得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春雨贵如油,且不说耕田的农户如何欣喜如狂,便是常年如墨般漆黑的潜龙山也被这几场春雨浇出点清醒翠绿以及无数新鲜可口的野货。
“松菇,卷子还有香椿头……”少女背着箩筐踩着松软的苔藓低头仔细寻找着,她头上插了一朵鹅黄色的小花,花朵中间的花蕊像个笑脸,戴在少女发间尤为可爱,她一边仔细扒拉树根下的菌菇,一边头也不抬地喊道,“大姨娘,你眼睛不好走慢点儿!待会我帮你找些南瓜花!”
不远处一个微微佝偻身躯的妇人也背着和少女一样的箩筐,笑着远远地应了一声,。
如今世道大变,原本的许多良田都荒废成了野地,即便有心想种也没那么多人力物力去打理。好在人口在天变初时也锐减了许多,吃饭的嘴也少了,人们抛弃了乡村选择聚集在大小不一的城镇当中,也由此添了许多吃饭的新行当。
可那都是有本事通仙气的人才能干的活计,普通人还是普通人的活法,在没多余粮食的时候也会想点法子给家里添点香头。
少女田秀和她口中的大姨娘就是这些人中的两个,她们生活在江阳城,江阳城紧挨着的便是这座潜龙山。若是换成其他地方,这一老一小两人是万万不敢随意踏足野外的。但潜龙山不同,据说是前朝先帝的皇陵所在处,有龙气庇佑。即便许多人亲眼见过山林中有似人非人的妖兽出没,但却从未有人因此受伤。
龙气镇压着潜龙山周围蠢蠢欲动的怪物们,连着江阳城都不受妖邪侵犯,生活竟与天变之前一般无二。
今年雨水好,山中野物尤其丰盛,田秀采了满满一筐菌子和野菜椰果,甚至更眼疾手快地抓了只一头撞上木桩的呆兔子,让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顿时笑开了花。她不敢杀兔子,只随手扯了一段藤草仔细绑了兔子便扔进了筐中。待她收拾完了兔子一抬头,人傻了,刚刚还在的大姨娘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中虫鸣啾啾,热闹非凡,可当田秀独身一人身处此地时,络绎不绝的虫鸣便显得整座山林格外的空旷辽远。不知何时,头顶的太阳悄然躲进了云中,原先浮动着金光的草木枝叶霎时黯淡了下来。田秀抓紧背着的箩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小声地喊了一声:“大姨娘?”
无人应答。
她咽了口口水,望着深邃不见底的密林,她有些害怕了,鼓起勇气怯生生又喊了一声:“大姨、姨娘?”
“唉……”有人在她耳边幽幽地叹了口气。
田秀胳膊上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她像只受惊兔子似的跳了起来:“啊啊啊!大姨娘,你别吓我啊!!!”
她又怕又恼,同时又松了口气,有人就好,有人就好。
可是当她回头,她的身后空无一人。
田秀整个人呆住了,木讷地和刚才一头撞上木桩的兔子差不多。
“唉……”她耳边又响起一声叹气声,那声音生涩古怪,介于男子与女子之间,“回回头呀,你回回头呀。”
一股寒意从田秀的脚底板直蹿脑门顶,她抓着箩筐的手掌冷汗涔涔,脖子连同脑袋都僵硬得木头似的。她冷不丁想起,状元巷口的卖油翁说过,当邪物喊自己名字时千万别回头。
“哎呀,你回头看看我呀,看看我呀!”背后的“东西”久不见她动作,催促的声音越发急促尖锐起来,“你回头看看我啊!”
刺耳的声音钻进田秀的耳朵,如魔音灌耳听得田秀整个人恍惚起来,她僵硬的脖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后转动……
一张放大的笑脸直接怼在了她眼前,那是她刚才采得那朵黄色小花,小花背后是一双竖起来的耳朵。
白白软软的一双耳朵。
小花挪开,在田秀惊恐到快涣散的瞳孔里,一个微笑的兔子头出现在了她鼻尖前。
很难想象,一个兔子会有一张微笑的人脸,笑咧开的嘴里露出两排雪白又锋利的兔牙:“嘿呀,你看到我啦。”
……
田秀失踪了,失踪在了有龙气庇佑的潜龙山。
消息传来,江阳城中顿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江阳城在潜龙山下这么多年,每年也都有无数人会去山里刨食打野味,从未有人失踪遇害,这不禁令人人心惶惶,各自暗自揣测是不是龙气散尽,不再庇护此方城池。
毕竟前朝皇帝据说都是横死驾崩,连子嗣都没几个得善终。现在当朝的皇帝,也不过是曾经的沈氏皇族的旁支罢了。当然,现在能人辈出,这个皇帝能做到几时,也未置可否。
蹊跷的是,田秀失踪了,与她一起进山的阿杜娘,也就是她的大姨娘却平安无事地回来了。田秀娘带着镇长冲进这个独居的寡妇门中,想找她要个说法。她与阿杜娘是亲姐妹,正是如此才放心让田秀与她一同进山采野菜。
阿杜娘是个老绣娘,据说曾是宫中有名的绣娘,给前朝娘娘做过衣裳。后来京城突遭异星坠地,她死里逃生带着自己半大的孩子逃了出来,一路颠簸流离直到在江阳城落了脚。不久后,她亲姊妹也就是田秀娘一家数口也投奔了过来。世道乱,有亲族互相照应总归是好的。
介于阿杜娘曾是宫中人身份,加上又有个秀才儿子当靠山,即便田秀娘撕心裂肺地找她要说法,老态龙钟的镇长却还是和颜悦色地问她:“阿杜娘,那日你与田秀一同进山,为何独你一人出来啊?”他察言观色,笑了笑说,“阿杜娘你不要怕,只当给我们提供个路引,我们也好去将田秀找回来。”
阿杜娘怯懦地扶着门框,大半身子躲在阴影里,眼神有些涣散,但大致也能将人看清:“镇长大人,那日我和秀儿在山中采了许久的野货,后来秀儿看见只兔子便追了过去。”她是个极为内向的性子,说了两句就又忍不住往门里缩了缩避开众人的视线,才又有胆子继续道,“我眼睛不好,腿脚又不便利,实在没追上她。后来,后来,我一人在林中怕走迷了路便摸索着回来了。”她顿了顿,想起什么,赶忙道,“对了,我在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进山的芳草丫头,她也去了。”
围在外边看热闹的芳草娘冷不丁被提起自家丫头,愣了愣,不由道:“对哦,那天我家丫头也去了,”在众人投来的视线下,她声音越说越小,撇撇嘴道,“可我家丫头好好回来了,可没事哈。”
镇长的眉头深深皱起。
阿杜娘的眼睛望向田秀娘的方向,眼眶慢慢也红了,“阿妹,我对不住你。我以为,我以为秀儿那丫头经常进山,自己应该能找到路回来,所以……”
她实在心中有愧,不敢去看自己的亲妹妹。
镇长对镇长大部分的品行不说全然了解,但大抵都是知道的,阿杜娘是个老实人,再者她也没有害田秀的理由。
于是,他沉思片刻后便对田秀娘道:“你也莫慌张,说不准是田秀那丫头贪玩,进了深林子迷了路。这才一天功夫,理应是不会出事的。”他清了清嗓子,面朝众人声音洪亮,“大家都知道,潜龙山是有龙气庇佑的!没有妖物可以在这里伤人!大家千万别怕!”
镇长没说的是,山里虽然可能没有妖物,但寻常野兽却是在所难免。但当务之急是要安定人心,镇长略一思索,点了镇长戍卫队长:“你今夜,哦不,明日吧。就明日,带上二十来人去潜龙山好好找找,”他略一停顿,补充道,“去之前,去推堪司请个高人过来与你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推堪司便是如今的新行当之一,类似于以前的镖局武行,但收纳的尽是在此前天变时得天眷顾,吸纳灵气的之人。这种机构如今遍布大江南北,各有花名,但都大同小异,都是收用这些能人异士捕妖猎兽,或替人驱鬼驱邪。推堪司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它还接除魔驱邪的悬赏,悬赏不仅发布给司中人,同时也对外发布。
这些悬赏虽赏金丰厚,但极为危险,即便身怀异术之人也不敢轻易接取。
当然,进山寻人这种消失,江阳城的推堪司司署还是愿意给镇长一个面子,同时也卖当地百姓一个好名声。在镇长的话传去时便当即一口应下,不收费用遣了一个名为胡祥的术士明早一同与他们进山。
田秀一事暂时得到解决,田秀家人也无他法,只得含泪应下,看热闹的人群也由此一哄而散。
这事到底是伤了姊妹和气,田秀娘含恨瞪了她姐姐一眼,朝她门口啐了一口便跺脚离去。
阿杜娘抓着门框,眼神蒙蒙地看着自己妹妹离去,神情哀伤又懊悔,她慢慢地低头关上了自家破旧的木门,将其他人尚打探的视线隔绝在门外。
……
深夜,潜龙山。
幽黑的山体沉默地注视着脚下尚有零星灯火的江阳城,一道薄弱的灯光忽然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窸窣的脚步踩过布满青苔的石阶。
那人一手提灯,一手驻着拐杖,拐杖上挂了个小小的包裹,走几步就停下来辨别一下,又步履蹒跚地缓缓向前。
随着她的缓慢前行,忽然,漆黑的石道上接二连三地亮起一盏又一盏昏黄的烛火,如同一条长龙蜿蜒前行至山体深处。
那人被突然亮起来的灯光吓得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她紧紧握着拐杖,想了想白日见过的光景,咬一咬牙硬着头皮向着灯火深处走去。
夜枭的叫声回荡在死寂的石道上方,诡异森然,无数幢幢黑影在暗处鼓起涌动。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骇人,妇人的脸色越走越是苍白,两腿沉重地如同灌了水银般难以再向前一步。
“叮铃”“叮铃”清脆的声响骤然响起在黑暗中。
妇人紧绷的神经也突然断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向前匍匐在地,崩溃哭喊:“不要吃我!不要……”
“叮……”
一小颗金珠滚落在妇人面前。
妇人看着金珠愣了一愣,她泪流满面稍稍抬起头,正是白日里被镇长找上门的阿杜娘。
“哒,哒,哒。”一道黑暗的身影从石道深处渐渐展现。
阿杜娘吓得赶紧将头又低了下去。
凶恶的面容,锋利的獠牙和粗壮的四肢,以及——巴掌大的体型。
凶狠的镇墓兽蹦到了阿杜娘的面前,不知是何原因,它的四肢有些僵硬,差点一个趔趄撞到妇人头顶。
好在它及时剎住脚步,维持住了镇墓兽不可侵犯的威严。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凡人,抬起尊贵且胖墩墩的前爪,按住金珠,很有气势地向前一推!
妇人:“……”
镇墓兽:“……”
李药袖不耐烦地用爪点点地:识趣点,快把她的香火和烧鸡供上来!
第5章
不知岁月
桀桀的怪叫声在黑夜中此起彼伏,阿杜娘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双手颤抖地捧着那颗小小金珠,面上落下了恐惧与欣喜的泪水。她紧紧握着那颗金珠,只要有这颗金珠哪怕,哪怕是之后被这只妖兽吃掉,她的儿子也有足够的盘缠去大的城池读书,再不济也能找到一个好差事。
长明灯的火光将那只妖兽的影子在地上拉得斜长,长牙利爪,极具威慑力。
包裹被一点点拉过去,拉了半天,对方十分沉默。
阿杜娘诚惶诚恐等了半天,包裹又一点一点被推了过来。
“……”阿杜娘顿时大惊失色,紧握着小金珠,急切道,“大人是不是不满意,不满意我,我再去给你买……”
她情急之下一抬头,对上妖兽“大人”核桃一样大小的两只眼睛。
大眼瞪小眼,淡淡的尴尬流淌在空气里。
小小的镇墓兽“大人”抬起圆爪按了一下紧紧扎好的包裹,矜持地示意:给我解开。
阿杜娘:“……”
一盏茶后,李药袖如痴如醉地闻着烤鸡的香气,感动的眼泪都快从嘴角流了下来。至于香火,香火那是什么东西,早就被她丢到了一旁。
即便这个石头妖只有布老虎大小,但对阿度娘这种普通人来说,一个会跑会跳的石头,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何况,它还能驱使山中的禽兽,简直是了不得的大妖怪!
是了,白日里正是李药袖放出去的一对小鸟引来了迷路的阿杜娘。
李药袖当时正百无聊赖地趴在石龛里,把从沈蠡老爹坟里掏出来的金珠当弹子打。浑圆的金珠在石雕的满天神佛脸上乱窜,眼神不好的阿杜娘远远一看,金光乱射,以为是什么神仙妖法,吓得当即就跪在神道另一头,砰砰直磕头。
听见声音的李药袖一抬头,愣了好一会,蹭地蹿了起来:我的老天鹅啊!终于有人来啦!
……
时间回溯至李药袖在皇陵中堪堪醒来时。
李药袖像做了一个冗长且血腥的噩梦,梦中铺天盖地的鲜血如洪水般将她淹没。
以至于她醒来的第一时间,立刻恶心地张嘴想吐,张嘴呕了半天发现自己上下两片嘴唇动也动不了。
李药袖:“???”
她这才迟钝地回过神,睁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缓缓环顾四周……四周也环顾不了,因为她只能保持平时前方的姿势,脖子上连根筋都动弹不得。
好消息,她没死成;坏消息,她好像变成了块石头。
还不如死了呢,李药袖不无悲伤地想着,可来不及多想她便又两眼一黑重新陷入了睡梦中。
她本以为自己一觉睡去又是斗转星移一场长梦,更或者直接就此长眠不醒。岂料,再睁眼时,天光大亮,上一次在神道旁往树杈上填树枝的那对小鸟已经拥有一个完美的小窝!
一滴露水“啪嗒”从高处袭击了她的脑门,沿着光滑的颅顶落入了她的眼中,她费力地眨巴了一下眼,挤出那滴冰冰凉凉的水珠,然后就震惊地发现她居然能眨眼了耶!
神道旁的小鸟似乎发觉到她的动静,两只齐齐从窝里伸出脖子好奇地观察这座面目狰狞的高大石雕。可仅仅那一瞬间的动静过后,青面獠牙的镇墓兽又重新恢复了庄严肃穆的平静。小鸟们无趣地缩回脖子,又继续亲亲热热地互相梳理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