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劳仑特·谢尔顿今日的工作表上还剩下两位患者。即将在几分鐘之后进门的是他个人最偏爱的一位女大学生,这是她在自己这里的最后一场会面。按理说,心理医生不该对病者有任何偏袒,但对布莱尔·约翰森的指引和开导确实是他和各色就诊者的多场会见中最为平和与放松的经歷。因为谢尔顿在东海岸心理学界的名望和盛誉,来寻求他帮助的多数是娱乐產业的名流和科技领域的鬼才。
而他们和她们视他为精神垃圾回收站,毫无顾忌地分享各种带着歹意和贪念的秘事和心境。在他的这张深绿色的躺椅上,多少则因过分强烈的自我膨胀意识而编织成的恶闻軼事被喷吐出来,那些一道道因不必要的负面情绪而衍生出的诅咒、埋怨和邪念好似密密麻麻的蚊蝇鼠蟑,不断地啃噬着他的心智,以及他那对人性还怀揣希冀与惻隐之心的自我欺骗。
鲜少的会谈和治疗会像与布莱尔·约翰森那般让谢尔顿感到舒适与缓和。颇为讽刺的是,她的遭遇却是这眾多自恋狂、边缘性人格和同性恋歧视者当中最惨痛和不公的,而她,除了想要追随逝去的家人去轻生,并没有更多的恶念和愤世。布莱尔自小便跟着同母异父的哥哥凯文和母亲在印尼的底层社会漂泊,他们从贵州被凯文的生父骗去了巴厘岛。
苦于生计,她的母亲被沦落为夜店的歌女,而身为同性恋的凯文也一直在学校里被遭到欺辱和排挤,再加上要照顾妹妹,凯文经常是心力交瘁。之后,三个人的命运在母亲的改嫁之后彻底颠覆,可是一则突发事件让母亲、继父和哥哥陆续丧命。不仅如此,因为凯文是被嫁祸为杀人罪犯而跳河自刎的,这些都是布莱尔一直无法释怀的片段。
在这两年的治疗中,谢尔顿慢慢地缓解了这个少女想要自尽的意念,而最让谢尔顿感动的是,即便是在最悲伤的时候,她居然还会考虑他作为一个心理医师的感受。她那时而流泪时而哂笑着道歉的模样一直都是谢尔顿心中的痛,他真的希望布莱尔能够勇敢地活下去,为了最爱她的哥哥凯文、母亲和继父,也为了最心系于她的闺蜜艾莉森·沃特。谢尔顿一直将布莱尔如同亲生孙女那般看待,在她面前,他不用佯装在乎和关心。
布莱尔之前答应过他,若是顺利打卡半年(在这期间每一日,她都不会再有自杀的念头),便会在最后的这场会面中分享她在两年前差点投河的故事,这个略带戏剧性的事件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虽然当今的多元性向文化已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所认知和接受,但是考虑到谢尔顿医生毕竟已是年过六十,为了不让他感到不适,少女把整段歷程中的小细节稍作了修饰。
比如,她从未告知过眼前的心理医师哥哥凯文是同性恋。她不曾料到的是,谢尔顿医生自己就是在十多年前出柜而遇见丈夫鲍勃的。在好友艾莉森和谢尔顿一直以来的鼓励和鞭策下,她在去年成功地被纽约艺术大学的时尚设计项目录取,并且在还未升级至大二之前就破格拿到了荣誉学士的奖学金和津贴。
今日,少女一身镶着红色小碎花的米白连衣裙,裙子的上半部分因采纳了欧式古风而强调了上身的高贵和小巧,下半部分那颇具层次感的张力和幅度则赋予观者一种婚礼裙的错觉,这也是这几周她引以为傲的作品之一。谢尔顿每每都被她的创作天赋和才华所折服,他等不及看到布莱尔设计的衣裙和装束在荧屏上惊艷登场。他抬首瞥见她,之后便把少女手中的白色小帽独占了过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布莱尔咯咯大笑起来,这是她和医师最后一次的碰面,一想到即将要与他永别,她就有潸然泪下的冲动。可谢尔顿那孩童般不专业的举动反而把这次的见面氛围渲染得甚是怡悦与温暖,这一刻的他内心何尝不是五味杂陈,他会怀念与布莱尔每周一次的例行疗愈,但他更希望她不再需要回到这间办公室来求助于他。
一番戏謔和玩笑之后的两人坐定,而深呼吸了几下的少女追忆起那个险些自戕了的异国之夜。
在家人们同时去世之后,整整三个月,布莱尔都未出行,艾莉森和继父的亲朋好友们会来探望和为她准备衣物和用品,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她只是在继父和母亲留下的小排屋里茍活着。在律师坚持布莱尔遵循继父早就立下的遗嘱安排之后,布莱尔才万分不舍地放弃了搁置这套房子的想法。艾莉森和继父的亲戚们执意她需要完成高中的最后课程,然后去纽约追逐她的设计师梦想。
布莱尔十七岁生日之际,也是她在谢尔顿这里就诊的两周之后,已经搬去了纽约的艾莉森和她当时还在约会的前男友利敦盛情邀请布莱尔同去加拿大蒙特利尔二日游。早在出发之前,布莱尔就查询到蒙特利尔那座臭名昭着的自尽大桥雅克·卡蒂埃,她那时常恍惚着的神志被这座铁索高桥而侵占,或许这趟去往魁北克的旅途能够让她一了百了,与家人们在另世团聚。
事实上,此举背后还有她那厌倦了因自己的容貌而被欺凌、骚扰和怨恨的青少年生活。哥哥凯文自小便对她的行踪控製地滴水不漏,为的就是保护他心爱的妹妹。
在布莱尔年幼时,哥哥凯文就忌惮起了妹妹的绝世美顏,而这异常妖魅的容貌也吸引了很多异性甚至同性的叨扰和覬覦,凯文对妹妹的保护欲和控製欲也因为而变得越来越扭曲和变态。从初中以来,受尽病态关註的布莱尔终于在哥哥的坚持下,开始了上丑妆的习惯,而这骇人的惯例也辅助她挖掘了自己的审美潜力和手工技能。就连谢尔顿医生在初见她的那几次也被她那简直就是易容术的造型所信服,在确定可以信任他之后,布莱尔恢復了原有的样貌。
卸了妆的少女的确叫谢尔顿都惊叹,他惊叹于这世间居然有迸发如此赤裸性魅力的脸庞。直到大学之后,她才发现很多人都顾及着自己繁忙的生活而不再刻意关註她太多,布莱尔才松懈了下来,从此不再带着丑陋的妆容问世。当时的利敦在瞄见布莱尔真实的面貌之后对她產生了私欲,还暗暗与她调情,可布莱尔并没有将这些让她内心作呕的举动告知于艾莉森。
在蒙特利尔的第二夜,艾莉森和利敦捎上了布莱尔去到当地的一家小酒吧参加联谊活动和观看即兴演出。当晚的主题是面具舞会,而这一切正合布莱尔的心意,为了以防万一,少女还是在出酒店之前微微地丑化了下自己,她还戴上了平日里会预备着的红褐色短发套和大框橙色边眼镜,发套甚是粗糙和鄙劣,而那两方镜片厚如瓶盖。
她之后会趁机偷溜出去完成自己的大计,所以绝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心不在焉的少女轻笑着观察在一旁的艾莉森和利敦,只见已是半醉了的利敦对台上的表演者们拍手叫好,而艾莉森则是有些担忧地斜视着他。
眼前顿现一个手拿粉色尤克里里琴的男子,他身后是几个同是戴着象牙白面具的演奏者。那剧烈起来的金黄色桥光在他身上聚集,伟岸和頎长的身型和如此迷你可爱的小粉琴製造出了强烈反差,就连布莱尔都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成员们弹奏起来,顷刻间,背景乐响起,他在特意升高了的麦克风前啟唇,那嗓音尤为空灵而优美,这是一首关于孩童们终于意识到圣诞老人和牙仙子只是童话的歌曲。歌词甚是幽默詼谐,还透着成长为人的无奈和落寞。
许久没有静心欣赏音乐的布莱尔竟也被这歌手的演唱吸了魂,在那短短的四分多鐘里,她脑中那迫切想要结束一切的念头被暂时拋在了一边。
当这一行人走下舞台后,灯光黯淡了下来,而还对那旋律念念不忘的布莱尔好似被现实的凄清和冷感召唤了回来。不行,她不能沉迷于这些只会怠慢她尾随家人计划的娱乐节目。片刻之后,利敦已去到盥洗室呕吐,而艾莉森为布莱尔叫了的士,示意她先去酒店等他们回去,还特意叮嘱她不要乱跑。太好了,终于有了出逃的机会。
布莱尔含泪紧拥闺蜜,囁嚅出了一句,「我爱你,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艾莉森宝贝。」艾莉森被这样的布莱尔感染得泪珠盈睫,她在布莱尔临走的时候还甚是不舍地扣住她,问她感觉是否还好。要不是布莱尔那鲜为人知的海妖异能,艾莉森当年就会惨遭学校教练的毒手,这位年长两岁的女孩一直把布莱尔当作亲妹妹看待。
艾莉森曾发誓,一定要帮助妹妹找出害得凯文背上滔天骂名而自尽的真正兇手。早在几个月前,布莱尔就写下了临终信留给艾莉森,她之后会在布莱尔的卧室里找到那些包好了的信纸。
抵达大桥的少女怔怔地下车,已是月明如镜的冬日寒夜里,庞大的雅克·卡蒂埃被紫蓝色的夜灯照彻,甚是迷幻。想起当初跳下底特律大桥的凯文,少女的嘴角是一抹绝望的苦笑,上帝待她不薄,在她的生辰引她至此,能歿于这般壮观和绚烂的桥景之下,她布莱尔·约翰森也是死而无憾了。
吊桥上偶尔会有自行车骑手和疾速驶过的轿车,但还算是幽静。当时只穿着一件单薄风衣和厚布长裙的少女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加拿大的冬天真是名不虚传。在防护栏较低的一端停下,她双手抚触那冰冷的铁栅,大口呼气着给自己壮胆。
摘下了发套的少女紧接着还弃下了那副眼镜,她慢慢地攀上了钢桁架,该死的,为了阻止更多人在这里寻短见,魁北克省政府加强了防护措施,看来她要继续往上爬了。之前就连攀巖活动都不敢参与的布莱尔在这一刻颇是无畏,眼见着就要抓住向内弯曲的顶端,骤然间,身后一记轻颤着的低吼响彻苍穹。
「餵!」
慌乱中的少女失去了重心,一只手紧攥着钢架,另一只手在空中悬掛起来,她小声惊叫了出口。空气里一阵渐行渐近的呼哧与摆动,下一剎那,布莱尔感受到了两只大手将自己的腰身支撑起来,耳畔这里是透着讥笑的低喃,那声线甚是迷昧和勾人,「跳河也不选个暖和些的日子,你这样要冻成紫蓝色,收尸的人会被你吓死······」
在她错愕的忡怔中,自己那娇小的身躯竟然就被这陌生人一把扯了下来。不!差几步她就成功了!双眉紧蹙的她回首,那惊惧的视角里,是方才那个拿着粉色尤克里里琴演唱的歌手,她认得出他那深黑的皮革套装和镶着金边的象牙白面具。
失控的少女扑上了这男子,他跌倒在地,身上是骑坐着的她,还有那混乱却羸弱的击打,他听见她急喘着倒抽冷气,「你!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等她那毫无攻击力的锤打停歇下来,他直起身子,面具背后那语调仍是揶揄的意味,「感觉好点了吗?就这点杀伤力,还想着去和孤魂野鬼共存?」
布莱尔惊泣着闪躲到了一旁,在地上瘫坐下来。「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有权决定自己何去何从······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不想被搅乱了章程······」
看着掩面啜泣的少女,面具男子轻叹了一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拍了拍她的黑发,那嗓音温柔至极,「你比我的胆子还大。」
布莱尔拿出了口袋里的卸妆湿巾,她擦拭了双眼这边,意识到就差几遍轻拭便可能会暴露出自己原本的样貌,她停了下来。垂眸的少女不想被这陌生人瞥见自己的脸,她轻喃道,「谢谢,不用管我了,你走吧。」
琴手却没有起身,他递给了她更多纸巾,而她只是垂首谢绝。
半晌过后,他那双修长的腿在她身旁贴地静置,看来他根本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糟了,撇过脸去的少女赶紧掏出手机,想要从屏幕上检查自己的妆容是否还有遮掩的效果。就在这时,一阵凄切的凉风拂掠过,假面男子倾侧的视线里,少女耳边的长发飘逸着舞动。
她的耳侧后部惊现一枚让他此生都会难忘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