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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种情况下,孤身在军营的女医,不能表现得太和善,那会被认作为好欺负,尤其是军医要核查这些军士是否有病疴并开出休养假条,这对于时常苦训,想要休息的军士来说,是项极为重要的权力。
    祈求、讨好、欺骗、软威胁,崔英都经历过,也都一一化解了下来,并成功为自己立了威,时间长了,见识过她手段的军士便懂得了畏惧,受伤的时候是盼她如盼父母,可平日里……
    都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军士不知崔英今日为何突然来蹴鞠场,但他们私下说的话,是万万不能对着崔英学舌的,有人连忙找借口解释道:
    “没,没说什么。就是觉着那小子踢的太菜了,我们笑他呢!”
    “对对对,那皮四踢的什么玩意儿,连几个文人都踢不过。”
    “要是乃公上去,绝对能进它十七八个球!”
    高个军士扭着头,看到那几个踢蹴鞠的文士已经开始聚一起往场边走,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找起来撤退的理由:
    “你看那三个学子不踢了,我们赶紧上去!”
    “啊?啊!对对对,我们去场上踢。”
    “崔医师我们先去踢球了,回头再聊,回头再聊啊!”
    找好理由,军士们瞬间起身溜走,速度快得出奇,根本不给崔英留人的空隙,看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崔英也没拦着,面上还是笑盈盈的,可眼神中却多了份幽暗。
    这群莽汉军营里待久了,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有多大,她隔着三丈远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要说不生气,那肯定是假的,这么编排韩尚院,崔英恨不得直接上去把他们活撕了,可糟心的是,她的手段要在医务方面才能使出来,别的范围多是虚张声势,尤其是这种几句私下言语,本就算不上错,她也没理由,更没有能力去重罚,那就尴尬了。
    不痛不痒的斥责,不仅会让军士因为她的训斥而更加团结,还会意识到她在这方面的无力,更肆无忌惮地议论此事,而嘴长在他们身上,哪里都能聊得起来,甚至会泄愤说些更加污秽不堪的。
    崔英不是鲁莽之人,不然,她走不到现在,所以选择装作没听见,把这些人放了过去。
    可今日放过,不代表此事就过去了,崔英再怎么说,也是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医师,手里是有一些权力的,没办法直接硬罚,却也不会拿他们束手无策。
    回忆着这几个军士里,哪个平日里话多还滑溜,适合栽赃打小报告,哪个性格鲁莽冲动,适合暗示有人找自己说了他坏话……崔英很快想好如何挑拨离间,让这几人反目成仇,顺带着在军营里如法炮制,让所属营中军士自此闭嘴的办法。
    她在的大营里,还有军士敢顶风作死,真对不起他们给起的‘笑面虎’之号啊!
    唇角带着笑,崔英转了个身,朝着不远处两个文士,也就是今日过来的目标走去,客客气气地行礼道:
    “在下崔英,乃虎贲营中医师,见过闻学士,顾……”
    看向戴着帷帽的顾迟,崔英突然卡了壳。
    语言是现实世界的反馈,当某个职业被某一性别长久霸占,并形成固定印象时,某些词语也就没了继续演化的机会,当新情况出现时,大家便发现,旧有词汇无法描述现在的情况。
    就像后世可以称呼男导师为师父,称呼男导师的妻子为师母,师娘,但女导师顺延下来的师母称呼,其意便开始含糊不清,等想她丈夫该怎么称呼时,大家直接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了。
    显然,崔英面对顾迟就产生了这样的情况,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去称呼面前即将成为韩尚院赘婿的男人。
    但这难不倒崔英。
    西汉何止是缺称谓,还缺字呢,在大部分官吏仍旧只能使用竹简,必须要精简字数来表达含义的时代,大家能给不同形态的山起出丘,陵,峦,岑,峰,峭,嶂,岳等十几个字来更精确形容,那么多偏旁部首,就是用来造字的。
    学识不足的崔英,并没有造字的天赋,但她知道字是怎么造出来的,也清楚字的含义,略微沉吟片刻,她便接着开口道:
    “顾学…顾士郎?”
    咦?
    坐在旁边的闻世弘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士与侍同音,他第一反应是以为崔英说的是‘侍郎’,这是官职名,拿来称呼顾迟肯定不对,所以联系崔英之前他称呼字顺下来,便大致能确定是‘士郎’。
    这是个从未出现过的称呼,初听有些怪异,但很快,闻世弘便发觉其妙意。
    士农工商,士在如今代指‘官’,不必过多解释,郎就有些不同了,它是个形声字,由良声从邑(阝)组成,古时用来指代宫廷檐廊,后来因为侍卫侍从都在檐廊守候,逐渐演化成了帝王近侍的官职通称,又由于《诗经》中以良人称呼男子,逐渐使用良音的郎字,又有了男子的含义,于是,当此刻崔英拿过来给顾迟做称谓,它便有了多重精妙的含义。
    ‘郎’能明确此人男子的性别,同时指代的檐廊近侍,与前者‘士’所指代的‘官’互相应和,又表达了其从属的身份与‘士’的亲密关系,只可惜——
    它重音了。
    与尊者讳尔,皆要避之,再词达其意,与侍郎相同,也应该避开,不然,有僭越之嫌。
    闻世弘好心提醒,主动开口道:
    “鄙人姓闻,名世弘,幸会,这‘士郎’,可是称呼我这顾迟好友的?”
    崔英面容依旧带着笑意,可心里却咯噔一下,隐约感受到了些许问题,她没有慌,而是再次问道:
    “正是,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此谓有些不佳。”闻世弘直接了当的说道:
    “与宫内侍郎同音。”
    崔英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她知道宫内有黄门郎,甚至是郎中令,可这个侍郎是什么鬼?
    信息传播困难体现在方方面面,作为中下层官吏的崔英,自然难以清楚宫内的各项职务名称,第一次造词,便遭遇了重大滑铁卢,甚至还有可能引来麻烦,着实是让人心中懊恼。
    没有让这情绪持续太久,崔英组织语言想要谢过闻世弘,将此称谓含混过去,再也不提时,一直未曾说话的顾迟突然开口道:
    “此谓其意不错,现在正愁外人如何称谓我,不若继续用它,将重音的‘士’音,改从老师的‘师’音,如何?”
    “士(shi)郎?”
    崔英眨了眨眼。
    此改还真有些妙,真要算起来,韩尚院对她们都有一师之谊,从此音称呼,正好避开尊者忌讳,不改字,也不影响其字的含义,至于士没有这个音,生造多出来的……
    没事,只要用得多,大家就都能接受了。
    收起尴尬,崔英笑着再次拜道:
    “顾士郎不愧是京医院少有的文士,此改正合我等受韩盈所教医者所称,英佩服,佩服!”
    “小道,当不起敬佩。”
    顾迟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既然是在虎贲营中,怎会来这蹴鞠场呢?”
    “军中训练苦闷,校尉便让军士过来踢球放松些许,我也过来看一看。”
    崔英稍作解释,反问道:“顾士郎又是因何而来?”
    额…好问题。
    顾迟没说什么,身旁的闻世弘面上却尴尬起来,两人都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顾迟主动道:
    “城内繁杂,几位好友约我出来散心,可惜我踢不了蹴鞠,就只能坐在这儿观看了。”
    其实顾迟戴的帷帽只有一层薄纱,对视线的阻碍不算太大,日常活动没有任何问题,但对于蹴鞠这种动态性极强的运动来说,又的确有些乏力,没办法参与,至于过来的事实,虽然他说得简单,但崔英又岂能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想刚才那几个军士说的话被顾迟全部听到,崔英心里就更气了。
    韩尚院好不容易找到个配得上她的赘婿,差点又要被这些人给拆散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性别既然存在,便自然会划分出来群体,而在两性当中,同性对那些过度谄媚,服从,大力为异性付出的同性,都会产生排挤和低评价,就像男人会鄙视女性喜欢的顾家男人,女性则会讨厌男人夸奖的贤惠女人。
    这种心态,大多是来源于此人过度内卷,拉高了大家在择偶方面的付出成本,自然不会被同性所喜欢,而顾迟周围的男性,除了被这部分心态所影响外,还有着整个社会对赘婿旧有观念带来的厌恶,以及期望他难以忍受绿帽,和韩盈反目成仇的恶意等等。
    这些思维或许个体看得并不明确,但又切切实实地影响着顾迟身边人的态度,原本能正常交谈的太学生,突然对他若有若无的排挤,左邻右舍也开始说起来酸话,甚至连顾木这个傻——也来他面前讥讽,让顾迟这几天心态有些不好,总怀疑自己在韩盈心里的地位,辗转反侧,好几天没睡着。
    顾迟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如此怨妇的心态,可韩盈又不在,他也没办法去宫里问,京医院不想待,太学也不想去,发觉他没来的闻世弘正好有了假期,和几个还愿意和顾迟继续玩的朋友过来看他。
    这几个学生心智坚韧,不受外界影响,也清楚顾迟的选择,没有劝顾迟别的,而是拉着他出城散心。
    本来是想好好玩一玩的,可谁曾想,出了长安城,竟还能听到这破事!
    闻世弘和顾迟两人心里别提多糟心了,倒是那三个和军士踢球的,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头上甚至有点冒烟的样子,足可见刚才踢得有多激烈。
    “踢得不错啊,刚才进了十几个球吧?”
    “不多,就十七个。”
    “我差了点,就八个,对面那青壮踢得太狠,根本接不住,枕头也不够。”
    “那是你太差!就说射、御课要好好上,你不学怎么能踢得准?”
    “就是,冉生你要是再多踢一些,我们进球数就能多过那些军士了!
    西汉尚武,以至于‘文科生’的太学生,完全不觉得自己和军士踢球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因为自己没有踢过对方而颇为遗憾,他们说说聊聊地走到近前,看着崔英,颇有些惊讶。
    闻世弘主动出来介绍:
    “这是和你们踢球军士的医官,这是我几个好友,冉生,王绪,梁子房。
    崔英与这三人互相行礼,笑着邀请道:“几位蹴鞠踢到现在,想来肯定有些疲倦,我知晓附近有个酒家,不若一同去吃些酒肉,休息片刻再回城内,如何?
    三个踢蹴鞠的本来就有些累,自然要答应,闻世弘拉着人出来散心,哪曾想还遇到有人谈论,不想就这么让顾迟带着烦躁的心情回去,而顾迟更不想,五个人意见一致,便都答应了下来。
    崔英带着一行人前去酒馆。
    说是酒馆,实际上却是个官方的驿站,这种创收模式肯定不太合理,但城外客源稀缺,不靠着主干道,开酒馆必然要赔,而主干道这么关键的位置本就不多,真能捞得着收益的,又哪里能让普通人去占有?必然是有点儿势力的人。
    那,最后酒馆直接开在驿站旁边,和其融为一体,里面的人分不清楚是杂吏还是下仆什么的,也实属正常。
    崔英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打杂的仆从一看到她便迎了上来,而崔英也点起了酒菜,六人寻了个无风的角落坐下,刚刚聊了几句,就听到屋外一阵嘈杂,还有人兴奋地喊着。
    “何寡妇带着人去伍家砸门去了,大家快去看啊!
    闻世弘刚送到口中的酒全被喷了出来。
    事情彪悍蛮荒,非常符合如今的作风——如果没有寡妇这个词的话。
    他以往只听见过别人欺凌弱小,踹寡妇家门,哪还有寡妇主动带着人踹别人家门的?
    这可真是个稀罕事儿!
    “何寡妇?
    同样听清外面呼声的崔英挑了挑眉,扭头对着跑到店门口兴奋张望的小厮问道:
    “可是何玄君何户曹?
    “就是她!
    小厮面带兴奋地回道:“乌泱泱带了二十多个青壮去的伍家,就是在陵里做厩啬夫的,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结了这么大仇!
    “可不得结仇嘛。
    屋外有人消息更加灵通,听到有人问,连忙回道:“据说伍厩啬传何户曹和陈尉曹不清不楚的,刚才陈尉曹妻子直接跑去何户曹家里闹呢,气恼的何户曹可不得去找伍厩啬对峙嘛!
    听完的闻世弘顿觉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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