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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
    “阿荀,你的封赏,不是用我的功劳换来的。”
    他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双眼认真地看着程荀,郑重其事说道,“不如说,若没有我的妨碍,若你我所处并非这个世道,你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这一步。”
    “一个郡主之位,已是薄待。”
    他目光清明、语气笃定,一字一句说着那堪比大逆不道的话。
    可不知为何,自那道圣旨下达后便被她压抑在心的野望好似忽然破了土,丝丝缕缕在身体里蔓延。
    别人都以为她的不安与犹疑是顾影惭形、自认才不配位,可只有他一口就说中,她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失落与贪念。
    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不觉得我得陇望蜀、痴心妄想么?”
    程六出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此时的纠结困顿,与她当初骤然从报仇中抽离出来、身边人都笃定了她有一份世子夫人的大好前程时,并无二致。
    只是这一回,她面前那座无形却又将她牢牢笼罩在其下的阴影,不是亲事、后宅、男人,而是某种更为古老坚固、不容动摇的规则与樊笼。
    那道世上鲜有人冲破的樊笼。
    他心底密密麻麻泛起疼。
    隔着榻上一张矮桌,程六出探出一只手,贴在她半边面庞上,覆了一层薄茧的手轻轻蹭着她微凉的脸颊。
    他声音轻柔似水,目光却毅然坚定。
    “阿荀,你可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的,事农桑编丝绢的嫘祖、上阵杀敌的梁夫人?时势造英雄,又哪管这英雄是男是女?洪荒蒙昧之初、动荡乱世之际,只要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照样能造福一方、留名青史。”
    程荀怔怔听着,他的动作柔情暧昧,声音却轻缓低沉,好似月夜暗流的泉,冷静得令人心惊。
    “而今世道不同,纵偶有外敌侵扰,可这尊卑定局已延绵千百年,若非足够翻天覆地、偷天换日之变数,只恐将来,尊愈尊、卑愈卑。”
    程六出直起身子,双手扶住她的脑后,静静凝望着她。
    “阿荀,旁人浑浑噩噩,你是先醒来的那个。可看得越清,于你就越是残忍。你明白,无论男女,世上这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对么?”
    程荀眼中洇出水光。
    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无数光影从眼前闪过,她看见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他们嬉笑怒骂、分离聚散,过着短暂而漫长的、各自困顿的一生。
    所为生如蜉蝣,不外如是。
    程荀满目彷徨,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袖,心中怆然。
    是啊,这世上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小声问:“哥哥,我该怎么办?”
    听见那两个字,程六出眼中几乎快迸出泪。
    他咽下翻涌的情绪,颤抖着身子靠了过去。
    月光下,他们额头相抵,近得程六出能嗅到她身上的槐花香。
    他低声道:“阿荀,于你的功绩而言,一个郡主之位算不得公平,却是这世道里寻常女子不靠父家、不靠夫家,能走到的最高处。我明白你不甘,也明白你不敢不甘,可你当初杀胡人、救万民,所为的,也并非朝廷的封赏,对么?”
    程荀慢半拍点了点头。
    “就将这郡主之位,看做把趁手的刀。以郡主身份,你能做的,远比你所想还多。”
    程荀微微挣开他的手,神色莫名。
    “郡主不过虚名与体面,如何做一把刀?”
    程六出抿抿唇,心知不能瞒她,低声道:“圣上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我以退为进、让出手中兵马,又承诺主动退出宁远侯府,只求他多予你一道权柄。”
    “什么……权柄?”
    “郡主食邑封地内,享采邑食禄、亲兵护卫,除此外,更掌督查、暗询封地官吏失职、渎职之权,上奏密折,直达天听。”
    程荀不禁愣在原地。
    大齐朝百年之久,何曾有过插手政事的郡主?
    “阿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尊卑定局如此,要改变这定局,更是如此。”程六出凝视着她,“或许要数辈之功,才能扭转毫厘。做皇帝安插在边塞的一只眼,要揣测上意、又要为公为民,更非易事。”
    程荀下意识答道:“我不怕。”
    程六出微顿,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别怕,我会陪你的。”
    哪怕要将那樊笼撞个头破血流,也会陪你的。
    程荀望着他坚定的目光,刹那间,翻涌的情绪好似江潮入海,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
    “你……”
    话还未说出口,程六出神情倏然一变,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灯都熄了,想必是睡了……”
    “……还是上前看看,我不放心……”
    外头隐隐传来崔夫人与婆子的说话声,程荀与程六出双目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惊讶于紧张。
    二人方才说得入神,就连程六出都没能注意外头的声响,竟不知什么时候崔夫人过来了。
    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越来越近,崔夫人似乎看见那窗未关,径直走了过来。程荀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而程六出此时再躲已来不及,干脆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抱着她倒在罗汉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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