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修仙的功法,”薛宴惊道,“既然仙界是假的,所谓的修仙又所为何来?你给我的两个线索,在这里恰好能扣成一环。”
“没错,”鹤铭挑眉,“能从一句卸磨杀驴中推测出这些,看来你倒也不只有身手不错。”
“但事情到了这里就变得很奇怪。”
“你指什么?”
“你们明明有大好的悠闲日子可过,却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研究修仙的功法,然后将其传授给凡间,仅仅是为了让他们飞升到仙界来给你们做奴隶吗?以普通人的修炼速度,你们等待第一批奴隶怕不是就等了足足上千年,这是否太古怪了些?你们是真的时间太多,无处可用吗?”
鹤铭沉默下来。
“到了这里,还有一处疑点。”薛宴惊继续道。
“……”
“神功。”
“神功又怎么了?”鹤铭奇道。
“我曾以为是我在下界杀了一名仙人以后,你才注意到神功的潜力。但事实并非如此,凰凌生辰宴那一日,我送你回寝殿时,你曾无意中提到过,此前你几度转世下凡,其实并不是去历劫的,而是去寻找神功的,但只有秦铭这一世找到了线索,”薛宴惊抛出疑问,“你大费周章地去寻找这本神功,如此的信念,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执着……绝非简单的‘听说’二字可以涵盖,你为何如此笃定修神功者一定能弑仙?你是否亲眼见识过其威能?”
鹤铭苦笑:“我倒是没想到曾在这里露出过破绽。”
“你亲眼见过神功威能,我是不是可以大胆推断,当年,人间是有修神者存在的?甚至,也许,在修仙的功法出现之前,人间只修神,不修仙。”
“你这个推测,还真的是很大胆,”鹤铭缓缓地拍了拍手,给她鼓了鼓掌,算是变相承认了这一切,“可惜我当年还没想到要造反,更没想到要藏私留一本修神的功法,不然后来何至于要大费周章?”
“我初初飞升时,负责接引的仙侍曾对我说,修真者之所以飞升,本来就是因为仙界缺少人手,”薛宴惊回忆着,“我曾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我……发现这其实很奇怪。”
鹤铭叹了口气:“底层的小仙侍,他倒也不是故意骗你,而是连他自己都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我们就是这样告诉他们的。”
“灵田里专供上仙的稻谷,由飞升者们日夜耕种,早已远远超过你们所需的份额,于是你们想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办法来浪费掉它们,比如每一颗稻子,都只食用最顶端的那几十粒稻谷,以如此矫情做作的方式来合理化对人手的浪费,”薛宴惊道,“其实你们根本就不需要那么多飞升者来为你们服务,你们只是需要把下界众生当中最出色的那一批人看管在眼皮底下,牢牢掌握在手心,以免他们掀起什么波澜。”
“……”
“说是为了让我们为奴为仆,不见得吧,”薛宴惊看向宫门之外,仿佛透过层层宫峦看到了古往今来所有飞升者的苦难,她的语气并不如何激烈,其中却仿佛带着千钧重负,“我们本可以是神,你们忌惮才是真。”
“……”这一次,与鹤铭对薛宴惊袒露仙人真相时不同,长久沉默的变成了他自己。他没有反驳,也许是因为这一句话他本就无可辩驳。
因为忌惮,才要打压。
“你们想过上那种天下地下唯我独尊的日子,可惜仙人并不是最强的,修神者力能弑仙。于是你们担心修神者太多,威胁到仙界的地位,才向凡间传播了修仙的功法,令修士们飞升到这里,而非神界,我无从猜测你们是用什么手段来蒙骗下界众生的,但……”
“但这种功法的确更简单、更轻易,说真的,这一点实在不能怪我们,”鹤铭忽然开口抢白道,“我们并没有逼迫任何人去改修仙法,只是大家并不喜欢那你那要求如此刁钻的神功,什么修炼者必须是个好人,什么必须承担起守护苍生的责任,甚至但有反悔,功力便就此逸散,再不复还……这般苛刻,世间有几人能为?修仙的功法一出世,便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更低的门槛,更快的速度,更少的要求,说白了,这是修士们自己的选择,他们就是想要更容易、更不费脑子的东西!”
“想要活得更简单更轻易,乃人之本性,这本没有错,”薛宴惊却并不认同他的话,“但若知道这条路通向的是无尽的奴役和羞辱,他们未尝没有胆色去选择更艰苦的那一条路,你们隐瞒了最关键的消息,又何谈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鹤铭摊了摊手:“好,我不和你争论。”
“修神者既然存在过,”薛宴惊又问起,“为何修界史书上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散播功法,篡改史书,让不肯顺应大势的知情人缓缓消失在时间洪流中。”鹤铭答得言简意赅。
“怪不得,”薛宴惊轻声一叹,“以马解那个脑子,下界后居然想得到要修史,把‘琅嬛’的名号根植在历史每一个角落……原来你们仙界早有此传承。”
“我说过,我们仙界是有过聪明人的,不然就凭乐峰自己哪里想得到这些?”鹤铭道,“时间久了,千年万年过去,世人便只知有仙,不知有神。这是一场,堪称宏大的阴谋。”
“可惜聪明并不总是与善良相干。”
“聪明本就不必与善良相干。”
阳光透过敞开的殿门洒在薛宴惊身上,鹤铭却站在阴影之中。
金笼内外,两人四目相对,泾渭分明。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薛宴惊开口。
“请讲。”鹤铭算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她不问,他不说,她一问,他知无不言。
“神功……”
“还是神功?”鹤铭失笑,“我们的问题,似乎都是围绕它展开的。”
“既然那是修神的功法,为何我修炼后却不得飞升?既然有修神者存在,那神界又在何方?”
“修神者无法飞升,是因为世上本就没有飞升这个说法,那只是你眼前这个假仙界创造出来的一场骗局。薛宴惊啊薛宴惊,你问我神界在哪里,我现在告诉你,它就在下方,”鹤铭语气平静地吐露了这个天大的秘密,“神界就是人界,人界即是神界;神就是人,人即是神;神就是负责守护世间的人,人即是能创造无限可能的神。”
“……”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祝大家也祝我自己:
不失眠,不焦虑;
有健康的身体,有改变的勇气;
爱世界,也爱自己。
第150章150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再还家◎
“世间本无神明, 吾等唯有自渡……”
依赖性这种东西人人都有,大家都会偶尔期盼着有高高在上的神仙突然从天而降,救世人于无尽苦难之中。
连当年初入仙界的薛宴惊, 都曾动过心思,想着如果世上当真有神界,可以制裁仙界, 那便再好不过。
当然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人的潜力无限, 我们本可以自己救赎自己, 而非把虚无缥缈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
“神明今安在?”薛宴惊问。
“你这么聪明,不如自己猜上一猜?”
“纵观整个仙界, 与我的力量出自同源者,就只有那些……巨树。”
“不错, ”鹤铭有些惊讶,“想不到你连这一点都猜得到。”
“因为我一直在思索,它们到底是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生生不息、亘古不灭。”
“修神者陨落后,便会化为巨树,继续泽被苍生, ”鹤铭望向远方,“这其实是一种很蠢,但也的确很令人钦佩的力量。只不过, 在这个故事里, 他们最终没能泽被苍生,而是被我们种在这里, 泽被了整个仙界。”
“无耻之尤。”
“我不反驳。”
“仙界一共有多少棵……巨树?”
“并不算太多, 几十棵而已, 毕竟神功的门槛实在太高,”鹤铭摇了摇头,“何况,若是太多,我们又怎能杀得死他们?”
“你们究竟是如何杀得死修神者?”
鹤铭长叹一声:“神明也敌不过人心鬼蜮、阴谋陷阱,那时候,他们都对仙界很是好奇,我们分批邀请他们来做客,然后……有心算无心,总有机会下手的。”
“……”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都要说一句,对于这个计划,我当时是反对的,它听起来太过丧心病狂,我绝没有想到它真的能成功。”
“那些巨树分布在何处?”
“我可以给你画一张图,我记得它们被种下时的位置,”鹤铭道,“但当初那些仙人或是他们的后人有没有挪动过地点,我就不知情了。”
“多谢。”
“不必假惺惺地道谢,我知道你现在恨不得杀了我。”
“所以你其实还是有些了解我的。”
鹤铭闻言苦笑一声,向她讨了笔墨,金笼中仅有一只用来用饭的小桌,他俯身在木桌前,神情专注,手腕轻动,笔触流水行云。
当初那水榭中满亭薛宴惊的画像本就是他亲手所画,虽然画的时候没带什么感情,但画技着实可圈可点。
在仙界生活了几万年,如今穷途末路之时,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凡间做皇子的过往,琴棋书画、礼乐射御,当年哪一样不是最好的师父亲手教导?他也曾真心爱好过,可惜这些东西终究在仙界漫长的日子里沦为了争权夺利的附加品,唯有在需要哄骗人时用得最多。
后悔吗?
早就后悔了。
可惜这份悔意已经迟到了几万年。
在画到其中一个点位时,他笔尖一顿,复又若无其事地画了下去。
薛宴惊拿到了那张图,对他点了点头:“想杀你不假,谢你帮忙也不假。”
鹤铭已经坐回了床边,手里捧着本佛经,没有去看她离开的背影,而是低头又翻开了一页。
“一切皆为虚幻,如梦幻泡影,无始无终……”
———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
凰凌又给自己举办了一场寿宴,她和鹤铭两个人的情绪状态简直是九曲十八弯,时而相对发疯,时而相对沉默,连与他们最亲近的薛宴惊都猜不透,何况底下这些仙人。
他们私下不知商讨过多少次要推翻凰凌的统治,被她发现后,一窝端了所有参与讨论的仙人,干脆下令今后除了帝君宴会,其他时间禁止聚集。
薛宴惊提议不如纵着他们造反玩玩,凰凌想了想,颇觉有趣:“也行,下次吧,正好借我的寿宴,给他们一个暗通款曲的机会。”
遗憾的是,仙人们已经被她吓得乖觉了不少,坐在台下,举杯说完祝酒词后,径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目不斜视,绝不肯交头接耳、东张西望。
凰凌觉得无趣,看了看身旁的人:“薛宴惊,你还想弹琴吗?”
众仙下意识身子一颤,待仔细听得那句话只是弹琴,而并非“薛宴惊,你还想杀人吗”,这才勉强平静下来。
“也好。”
于是薛宴惊抱着琴走到场中央,坐了下来:“最近疏于练习,诸位多多包涵。”
被她视线扫过的仙人连忙摆着手,道声“不敢”,也不知是不敢些什么。
薛宴惊开始自信地拨弄琴弦,自弹自唱起来:“我本尘世一俗人,自至仙界,十载飘零,见农夫心内如汤煮,见公子王孙把扇摇 ,人间天上,事态炎凉,你看这四顾苍茫,人生能几度有此风光?”
这唱词不伦不类,倒像是把几首词句糅杂到一起了。
但时至今日,已经无人再敢拍桌而起,骂她一句混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