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伤势不重的人,拎了只板凳,在边界前给好奇的大家讲起了鬼界历险,被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些受伤的家伙,却也强撑着不去看伤,非要等在这里亲眼看到大家听故事时的反应,才肯心满意足。
那讲故事的修士,从鬼族复生,讲到巨树反伤,再讲到薛宴惊飞升,引得旁人惊呼阵阵。有人怒骂鬼族狡诈,有人好奇那仙家秘宝,有人赞薛宴惊之义,情绪随着讲述者双唇一开一合而一跌一涨。只觉得他们这短短十天的经历,旁人十年间也未必能够企及。
冷于姝混在人群里听完了这段经历,又去找到了疗过伤的掌门和二师兄等人,燕回的右眼倒还有得治,此时敷了药,带了眼罩,用独眼望着五师妹。
“我也有事要讲给你们听。”冷于姝凝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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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被仙光环绕的薛宴惊感觉身体越来越轻,最终眼前一花,再睁眼时,眼前已是别样风景,入眼的却不是玉宇琼楼、雕梁画栋,亦非肃穆仙门、九重天境,更未见鸾舆凤驾、仙子风姿。
薛宴惊看到的,只有一片胖乎乎的绵羊屁股。
真是……好生特别的仙界。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123
◎温驯◎
薛宴惊的视线被一群绵羊屁股包围, 连忙挪了挪蹄子,想观察一下周遭……等等,蹄子?
她猛地低头看去, 却没找到自己的脚,伸着脖子把脑袋努力勾得很低,这才看到自己的两条……四条腿, 细骨伶仃, 覆盖着一层短短的绒毛, 蹄子看起来倒是结实而坚硬。
“……”
薛宴惊稍稍呆滞了那么一会儿,艰难地接受着自己变成了一只羊的事实。
如果仙界的人都是以绵羊形态生存,她倒是理解琅嬛仙君为何不愿回天了。
还没等五花八门的猜测一一掠过她的脑海, 前方正吃草的长毛绵羊挪了挪屁股,慢悠悠地转过身子, 费了很大力气才调过头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哟,新人?”
其他羊儿听到这一嗓子,也纷纷围了过来。
“嗯。”好在还能说人话,薛宴惊苦中作乐地想。
“你一定有很多话想问,”那长毛绵羊慈祥地笑道,“放心, 这里没有任何危险,你想问的一切,都可以慢慢问。”
薛宴惊不太适应地用绵羊的视角打量四周, 入眼的俱是绵羊屁股、绵羊脑袋、绵羊角……一群羊长得极为相似, 只不过身体大小和毛发长短有些区别罢了:“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这里是介于凡间和仙界的一处中转之地,能抵达这里的只有刚刚飞升的修士, ”长毛绵羊为她解惑, “此间无名, 大家习惯称它为安乐之地。”
“你们都是飞升的修士?”
“没错。”
薛宴惊出于礼貌,想与大家互通姓名,也看看有没有相识的修士在此,却被告知他们这里习惯了互称编号。每只羊身上都佩戴着一只颈圈,上面刻着一个数字,薛宴惊也有,只是她自己的视线看不到。
因着每只羊都生得差不多,很难把名字一一对应,大家都惯于根据颈圈识人,久而久之,也便鲜少用起在凡间时的名姓了。
薛宴惊没来得及恐慌,她只觉得荒谬:“你说这里只是中转,意即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去往真正的仙界?”
“当然,谁还能一辈子做羊呢?”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她又问:“要离开这里需要满足什么条件?”
“每个新人都会这样问,”长毛绵羊笑了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苛刻的条件,只要安安生生地在这里吃上几年的草,就能去往仙界了。”
“为什么?”
“吾等也无法揣摩上意,”长毛绵羊缓缓摇头,“想来这升仙的最后的一道关口,定然是为了考验我们的耐心、恒心一类吧。”
“……”长毛绵羊听起来很乐观,曾窥得过仙界阴私一角的薛宴惊却无论如何开朗不起来。
她阴暗地想,很好,谋杀名单上,又多了一位搞出这玩意儿的天才仙人。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的毛发都比我要长很多?”薛宴惊艰难地控制着大脑袋环顾四周。
“因为我们来的时间比你要久,等你吃上几年青草,也会生出一身这样漂亮绵密的毛发,”大家七嘴八舌给她解释,“看见西边的石台了吗?到时候去那里称重,毛发重量足够,你就可以离开这里,飞升仙界了。”
薛宴惊望着石台上巨大的秤砣,只觉得它看起来有些像是凡间屠夫称猪用的那种地磅秤。
她明明刚铸了仙体,此时却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段光怪陆离的荒诞梦境:“具体要几年?”
“十年。”
“十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对于咱们修真者而言,十年也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熬过去就好了,”长毛绵羊道,“像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九年半了。”
薛宴惊低头看着地面上郁郁葱葱的青草,它们新鲜娇嫩、丰沛多汁,此时在她眼里显得颇具诱惑。
她不由后退了一步,因为不熟练如今的四肢,险些被自己的后蹄绊倒。
刚刚在对话时,她已经尝试过,遍身的功力无法使用,储物戒里的东西也不能取用。
一旦这里出现危险,他们就只能任人宰割。
“可是这十年,不能打坐,无法入定,就只能靠……吃草来熬过去吗?”
长毛绵羊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向另一边:“还可以像他们一样,晒着太阳,每天睡上十个时辰。这样一来,一日到头过得很快的。”
“这里有人看守吗?”薛宴惊问。
那长毛绵羊却顿时警惕起来:“千万别做糊涂事!我劝你不要太关注当下,最好去想想不久的将来,我们马上就要成仙了,从此不老不死,天地之间自在逍遥,这是最后一道考验,有什么熬不过的?”
“谢谢你,”薛宴惊没了继续追问的兴致,“我明白了。”
做羊真的很不舒服,站也不是,卧也不是,薛宴惊在附近来回逡巡,习惯着走路和奔跑,待终于熬到了夜晚,她借着夜色悄然脱离了羊群。
什么乱七八糟的?谁信这是善意考验?谁又要在这里干耗十年?
十年足够她砍一个仙君,灭一次鬼界了。
薛宴惊压根信不过这不怀好意的仙界,也根本不信仙人是考验他们的耐心、恒心。
能飞升之人自然是修真界里最出类拔萃的那一批,他们努力修炼,修身修心,动辄闭关百年千年,又行侠世间,斩妖除魔,在战火中淬炼身手,最终冒死渡劫,难道就是为了来做羊吗?
仙人把修界史上不知多少风华绝代的人物通通变成羊圈养起来,谁知道他们有什么阴谋?
哪怕只是为了给上界的仙人看个乐子这个解释,都比所谓的考验耐心、恒心更让薛宴惊信服。
如果说琅嬛仙君之事只是个例,鬼界的巨树让她对仙界产生质疑,现在的情境则让她心底怀疑的涟漪不断扩大,从仙界有多少坏人,统治者知不知情?到仙界到底有没有对下界心怀哪怕一丁点善意的好人?
她在夜色下奔跑得越来越快,四只蹄子最开始各跑各的,在她的不断尝试下也渐渐协调起来。这安乐之地倒是广袤得很,环境宜人,不冷不热,仙界倒没有在这方面亏待他们。
她跑过山脊时,远远望见山谷里也有一小群绵羊,一个个身上覆盖着十分细软的短毛,其长度和她这初入此界的飞升者十分相似。
不过显然,最近修真界没有那么多新飞升上来的修士,薛宴惊出于谨慎,暂且没有贸然上去打招呼。
第一晚,她观察了这里的环境,尝试了称重的石台,除此之外,并没有轻举妄动。但清晨回归羊群时,却遭遇了大家的不满,质问她晚上出去做了什么。
“好了,第一日来此,有些好奇是理所应当,让她到处看看,打消了好奇心也好,”长毛绵羊帮忙打着圆场,“只要你能保证以后不趁夜偷溜,今日之事就此揭过。”
“为什么?”
长毛绵羊叹了口气:“群体就是这样,你一个人躁动不安,也会引得其他原本安安分分的人乱想。”
“我明白了,”薛宴惊表示理解,转而问起,“我看到了一群短毛绵羊,那又是什么?”
“是异类。”
“异类?”
“他们也是飞升上来的修士,不甚聪明的那种。明明只要吃十年的草,就可以顺顺当当地进入仙界,他们却非要不停地逃跑、违反规矩,嘴里还喊着什么这一定是仙界的阴谋。一旦被看守捉住了,他们就要被剃光身上的毛发,一切从头再来。”
“……”
长毛绵羊叹了口气:“我需要你的保证,如果你不能,这里便无法容你。”
“不容我?”
“嗯,我们会把你驱逐出羊群。”
薛宴惊了然:“就像那群异类一样。”
“没错,一切看你自己的选择。”
“我选他们。”
长毛绵羊看起来并不意外:“新人里总有那么几个会选择他们,碰壁后却又要回来。我不是不理解,毕竟谁也不愿意被困在羊的身体里。但你总会知道的,遵守规矩才是离开这里最快的方式。”
薛宴惊离开前,回头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敢问您姓甚名谁?”
长毛绵羊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是……沈寻溪,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个名字了。”
“我听过您的名字。”
“哦?”
“崇山派寻溪长老,德高望重,万人敬仰,”薛宴惊道,“可惜没能在修真界一睹您的风采。”
“……”长毛绵羊张了张口,他不确定对方的语气是否含着一丝讥讽,在讽刺他不过九年的时间,就已经习惯了去做一只羊,再不复昔年风采。
他想解释,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等到了仙界,再重新做回自己也不迟。却不知为何,一句话卡在嗓子眼,犹犹豫豫地始终没有吐出来。
薛宴惊循着昨夜的路线,奔跑着找到了那一批被驱逐的“异类”。比起另一边的绵羊群,他们人数要少很多。
他们欢迎了她,态度与其说是热情,倒不如说怜悯,悲悯于又有一位修士落入了这种境地。
想当初飞升时,谁人不是意气飞扬,想着成仙后要如何纵情天地间,做出一番大事。可现实给了他们巨大的落差,把他们困在绵羊体内,逼着他们食草为生,逐渐磨灭着他们的心气。要么违背天性苟且偷生,要么在不停反抗中苟延残喘。
“有人通过反抗成功离开过这里吗?”薛宴惊问。
“据我所知,没有。”
“仙界究竟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是绵羊?”
对方不答反问:“提起羊,你第一印象是什么?”
“好吃。”
“……”对方只能强行无视了她的答案,“是温驯与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