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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昭昧哂笑。
    “自尊……并?不是这?样就能泯灭的。”李素节抬眼,认真地说:“没有勉强自己、也没有抛弃自己,总有些事情比另外?一些事情更重要,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谁要你的选择!”昭昧怒道?:“活下去最重要——为了自己活下去,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
    “阿昭。”李素节深吸一口气, 说:“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作为行尸走肉, 是不能称作是人的。”
    昭昧反驳:“连命都没有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李素节抿唇, 轻声说:“我不会死。可是不那么?做,你会死。”
    昭昧被什么?击中, 退开一步,可很快又?站住了。
    “但是有更好的办法。”她?带着鼻音,却气势汹汹:“总会有更好的办法。你想要像人一样活下去吗?那就去偷去抢啊!我宁愿你去偷去抢——可出卖自己算什么??”
    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昭昧扭过?身擦掉,又?往前走,脚步飞快。
    分明是刚刚从噩梦中醒来,脸颊还带着发烧的薄红,可一股气顶在胸口,熊熊燃烧着,竟支撑着她?一路走回去。
    天空透出熹微晨光,清冷的风吹过?脸颊,她?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热似乎散去,但心?头的火仍旧不灭。
    多?数人依然沉在梦中。她?们的隔壁,那位娘子曾为失去女孩而哭泣,此刻却怀抱着男孩,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而她?旁边的男子已经睡成个大字,歪着脑袋,嘴角流着涎水,鼻腔传出雷鸣,偶尔抓抓肚皮,泛出几声咕哝。
    昭昧走到?她?们面前,低头看?着。
    娘子眼皮颤动着,将要醒来。男子砸吧砸吧嘴,仍然深睡。
    昭昧面无表情,可心?头那股火却烧得更烈,懵懂而说不出来由,只觉得火舌一舔,她?不由自主地抄起刀。
    赶来的李素节在她?身后慌忙低唤:“阿昭——”
    话音未落,刀就落了。
    落刀的瞬间,昭昧再度感到?那股酣畅,像堤坝豁出一个缺口,汹涌的水流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她?的怒火也都有了归处。
    李素节张口结舌,震悚地看?她?。
    而旁边,鲜血溅上脸颊,娘子终于挣扎着睁开睡眼,有些茫然地抬头,见到?昭昧,又?转头,见到?丈夫——的尸体。
    “啊!”她?惊呼一声,扑上尸体:“孩儿他耶!”
    怒火倾泻,昭昧又?找回平静,也找回腿脚发软的感觉,正要到?原处坐下,突然迈不开脚步。
    娘子抓住她?的衣角大叫:“你杀了他!”
    昭昧挣了挣,没挣开,不禁皱眉,再用力,将要迈出,娘子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她?,声音撕裂:“你杀了他!”
    周围的人朦胧醒来,看?向这?里,像在看?戏。
    “嗯,我杀了他。”昭昧甩了甩刀上的血,说:“松手。”
    “我不松!”娘子发昏似的重复:“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我要杀了你!”
    她?使劲一绊,昭昧踉跄着要摔倒,立刻抬腿把?她?踹开,回身时刀架在她?脖子上,问:“你也想死?”
    娘子怔住,忽而爆发出悲恸的哀嚎:“是!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丈夫,我也活不成了!干脆连我也杀了!”
    她?疯狂地向昭昧扑过?来,昭昧躲开,天真又?残忍地说:“我杀了他,你不是该高兴吗?”
    娘子翻来覆去地说:“你杀了他!”
    昭昧说:“他杀了你女儿。”
    娘子仇恨地瞪着他,状若疯癫:“你杀了他!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昭昧烦躁起来,没听她?说完,刀在她?脖子一拉,说:“那我就成全你。”
    娘子倒下去,死不瞑目。
    李素节根本来不及阻拦,眼前就又?多?出一具尸体。她?站在那里,还没有回神,见昭昧从她?身侧走过?,不由自主抓住她?手臂。
    昭昧说:“我要去方?便。”
    回来时,昭昧一脸神清气爽。李素节见状,想说的话咽回去,先去摸她?的额头,惊诧道?:“你退烧了?”
    “是吗。”昭昧躺下去,深深吐息说:“我也觉得舒服多?了。”
    因为杀人吗?李素节几乎脱口,幸而及时绷住理?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该高兴的。她?们一路饥一顿饱一顿,本来身体状态就很糟糕,偏生昭昧还吃坏了肚子,这?已经够惊险,又?不知道?勾动了什么?心?绪,突然做起噩梦,等她?发现时,已经发起高烧。
    她?曾义正词严地拒绝宋大娘的提议,可那一刻,她?什么?都顾虑不到?,只知道?如果不能立刻救治,高烧很可能夺走昭昧的性命。
    而现在,药材还没有使用,昭昧就已经退烧。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
    她?该高兴的。
    可是,如鲠在喉。
    半晌,才声音干涩地问:“为什么?杀她?们?”
    周围许多?人被惊醒,没人为两个人的死唏嘘,更没人来找昭昧讨个说法。可她?却不得不问。
    “因为生气。”昭昧说。
    李素节的声音更涩了:“还在生我的气?”
    昭昧看?着她?,忽然坐起来,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噩梦吗?”
    话题拐得奇怪,李素节愣了下:“为什么??”
    “有个男人来找他,他们一起离开了,你说他们去做工。”昭昧说。
    李素节点头。她?记得,在那之前,宋大娘刚刚叫走隔壁娘子,同样为了“做工”。
    “我方?便的时候又?见到?他们。”昭昧说:“他们在吃一锅肉。”
    “偷吃吗。这?并?不算——”
    “旁边——”昭昧打断她?,平铺直叙地说:“堆着他女儿的衣服。”
    李素节像被掐住脖子,脸上顷刻间没了血色。
    昭昧又?躺下去,屈肘枕在脑后,说:“‘民大饥,易子而食。’我在书上见过?这?句话。”
    她?在书上见过?很多?话,在亲眼见到?前,那只是冷冰冰的文?字,看?过?、抄过?,也就罢了。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那些文?字成了现实,而她?竟因这?现实做起噩梦、发起高烧。
    “……是这?样的。”长久无言后,李素节艰难地说:“是会有这?样的事情——可是,”她?似乎急切地想找到?一丝安慰,说:“娘子呢,为什么?杀她??她?——总没有那么?做。”
    “可我讨厌她?。”昭昧跷着二郎腿,说:“她?只知道?哭。”
    “她?……”李素节轻声说:“又?能做什么?呢。”
    “那就什么?也不做?”昭昧皱起眉头,不解道?:“孩子被吃掉的时候,她?在哭;丈夫吃饱喝足睡着的时候,她?还在哭——只有丈夫死掉的时候,她?终于不哭了,她?也想死,说什么?活不下去。”
    “这?也不能全怪她?。”李素节说。
    昭昧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她?知道?娘子所谓的做工是做什么?,而男人总在睡觉这?一家人却能活到?今天,靠的是什么?。
    可昭昧不能理?解的事情,她?也能理?解。她?理?解为什么?娘子养活了一家,却觉得没了丈夫就活不下去。
    “不怪她??”昭昧生气道?:“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可那比做了更可恶!她?分明就是什么?都做了,还说是因为没了他活不下去?”
    “是这?样的。”李素节低声说:“有很多?人是这?样的。”
    “什么?样?”昭昧话里带刺:“自欺欺人吗?”
    “不然呢。”李素节平静地反问:“不这?样,她?们怎么?活下去呢。”
    有丈夫时,受的苦怪不得丈夫,只能怪自己。没了丈夫,受的苦便都怪没了丈夫。只有这?样,才敢活。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李素节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呢?”昭昧见李素节这?副表情,没来由地愤怒,大叫:“所以!女孩死的时候,她?只知道?哭,还怕哭声太大了吵醒丈夫?所以!问她?女孩去了哪里,她?解释说是扔掉了,是因为她?养不活所以扔掉了?这?算什么??明明是丈夫吃掉了不是吗?该抄起刀杀了他不是吗!可她?只知道?哭!哭哭哭,只知道?哭!”
    昭昧的声音尖锐地刺进耳膜。李素节的眼前脑中都有片刻空白,像堕入云雾,没有着落,只一味地下降,很久很久,才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从溺水中浮出头来,大口喘息着,痛苦地说:“抄起刀杀了他?但是,阿昭,不是所有人都有刀啊。”
    她?眼中含着泪水,对?昭昧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个宰相做老师,带着你一页一页地看?史书。多?少人,连字都不认得,再多?的,也只看?几本明理?的经书。读史以明志——可她?们哪里有什么?志向?她?们只见得到?脚下而已,看?得太近,连身边的围墙都意识不到?,你又?怎么?能期待她?们越出墙去看?看?外?面呢?”
    “志向?”昭昧难以置信地说:“活下去,为了自己——这?难道?是要学习才会的东西吗?”
    “不,不是啊。可是,”李素节哽咽着,不知为了谁,自心?底最深处发出呐喊:“她?们却在一直学着为了别人啊。”
    昭昧看?着她?落泪,只觉得荒谬,又?好像被她?的情绪感染,也莫名觉得悲伤。
    “所以,”她?克制着声线,说:“你觉得她?是无辜的。”
    “……不。”李素节挂着泪水的眼睛看?向她?,擦掉泪水说:“她?并?不无辜。”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
    “可那又?怎样。”李素节接着说:“她?们生来就不能握刀。还记得吗,就是你,原本也是——没办法握刀的。”
    “那也该愤怒。不,”昭昧说:“那更应该愤怒。”
    李素节吸一口气,抽空了情绪:“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样的勇气。”
    “那你呢。”昭昧问。
    李素节没有说话。她?曾经是有勇气的,现在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气氛陡然安静,满腔愤怒都已烧作余烬,她?们也慢慢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李素节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难民们对?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毫无波澜,可她?们杀了人,迟早被发现,不知道?又?会惹来什么?祸事。
    李素节默默收拾东西,提起鸟笼。她?们吃不饱的这?段时间,总是放它自己觅食,它飞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野性难驯,除了她?们,再不亲近别人,有难民想要捉来吃,总捉不到?,偶尔凑近,它便狠狠啄回去,日子过?得滋润,羽毛也丰满起来。
    李素节抚摸着小翅膀的羽毛,险些被它啄一下。正这?时听到?昭昧说:“我们去抢劫吧。”
    李素节说:“干粮够吃三天了。”
    “不够。”昭昧说:“只要混进城去,就能有更多?吃的。”
    李素节没有反驳。她?们实在是饿怕了,尤其?在经历了这?些事后,她?也想知道?,是不是像昭昧说的那样,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活下去。
    她?们堵在了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想要进城,要么?有官府公文?,要么?有城里人来接。前者没戏,后者却有大破绽。只要打劫一个能够进城的人,伪装成同路,自然可以混进去。只是难民们体虚乏力,哪里敌得过?吃饱喝足的人。倒是昭昧持刀在手,还有机会。
    早先饮食不规律,她?有点便秘,这?次坏肚子去了几次厕所,身体虽然虚了,但也通畅许多?,再把?干粮吃个饱,便觉得信心?十足。
    她?窝在草丛里,静静等待。有时候过?路人多?,有时候过?路人壮,这?么?放过?了几趟,终于,不远处过?来一辆驴车,目测只有车夫和车里客人。她?提了提刀,短暂权衡后,瞅准时机便跳了出去。
    驴车走得慢,昭昧蹿得快,眨眼间便把?刀架在车夫脖子上,道?:“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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