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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昧点头,往她怀里拱了拱,闭上眼睛睡着了。
    李素节睡得很不安稳,稍有点风吹草动,或是身上生出毛茸茸的痒时,她便睁眼,往四周看,往身上看,每每虚惊一场。这么来回折腾几次,她再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昭昧却睡得舒畅,嫌坐着睡拘束,就翻到草地上打滚,李素节怕她着凉,夜里扶了她几次,可没多久她又躺下滚起来。早上起来时,已经压出了一片草垫子。她不觉得难堪,反倒又滚了几滚,看得一旁侍卫们睁大了眼睛,又感到非礼勿视,忙别过视线。
    李素节有些羡慕昭昧的心境。
    于她而言,这是逃亡之路,前路未卜,命悬一线,稍有差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但于昭昧而言,这更像一场历险,连逃亡都仿佛游戏。从前困在宫里不曾见过的,这一路上她见得太多,觉得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趣,早已眼花缭乱,顾不上什么追杀,好像这样的日子比以前更畅快。
    ——的确更畅快。
    曾经,放肆地奔跑只会更早触到墙壁,灵活地翻跃也不能看得更远。
    但现在,一切都能够实现。
    昭昧像脱笼的野兔,无论李素节怎样劝说,也只安分片刻,很快又撒了欢儿地跑。跑出去又回头喊:“快点!”
    她跑远了,侍卫们能跟上,李素节却只能缀在后面慢慢追。追到时,昭昧正在树杈上晃荡着两条腿,看向远处。
    李素节招呼她,她一跃而下,说:“原来有那么远的地方啊。”
    从未到过、从未见过,就从未对比、从未失望。
    可一旦见过、到过,便开始对比、开始失望。
    从前,出宫是个概念,困住也是个概念。生活在后宫里,她不知道什么是里面,也就不知道还有外面。
    现在,她见到外面了。
    “素节姊姊,我娘她,”昭昧问:“也见过那么远的地方吗?”
    李素节拈去她发间的树叶,说:“见过,也去过。”
    昭昧又问:“后来呢?”
    后来……入宫了。
    可对上昭昧的目光,李素节想不出回答,只仓促笑了下,没头没尾地说:“至少,殿下现在也算是解脱了。”
    “胡说八道。”昭昧竟听懂了,怒说:“死算什么解脱?死了,就什么也见不到,哪里也去不了——这算哪门子的解脱!”
    李素节哽住。
    昭昧凶狠地看着她,好像她但凡说一个不字,就要咬上来一样。
    李素节缓一口气说:“你说的没错。”
    昭昧目光软下去,望着前方,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李素节说:“我们已经进入豫州,再往前就是豫州城了。”
    从京城出来,时不时能见到行军留下的痕迹,越接近豫州城越是明显,辎重车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辙痕,还有断矢残刀,看得出收拾得匆忙。
    到豫州城时,一眼能看到颓坯的墙壁,走近时,还能见到城墙上渗着黑色的血,已经下过暴雨,但冲刷不掉。
    昭昧探出手指,抹了抹。血已经干涸了。
    像干涸的血一样,走进豫州城,战乱的痕迹也淡去了,进出的人依旧做着糊口的生意,街边的店铺也多数开放门户,人来人往。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独街道和墙角忠实地记录着战火与鲜血。
    梅五解释说:“何贼的主力已经调入京城,只留下一部分人守城,这儿的秩序也基本恢复正常了。”
    他对这里很熟悉,带着侍卫们很快找好安顿的地方。等昭昧和李素节进了屋,他站在门外犹犹豫豫。
    李素节问他什么事,他欲言又止。
    昭昧直接道:“不想说就算了。”
    她推着李素节往房间里走,没走几步,被梅五叫住。
    昭昧翻了个白眼。这是她刚学会的小动作,觉得有趣,就时不时拎出来用,竟意外熟练起来。李素节几次想要纠正,往往话没说完,就见昭昧故意冲她翻白眼,不禁又气又笑,只能搁置。
    梅五满腹心事,没有察觉她的动作,斟酌着开口:“我是豫州人。”
    李素节讶然。
    昭昧问:“所以呢?”
    梅五缓缓吐气,说:“我家就在城里。”
    李素节明白了。
    昭昧问:“那又怎样?”
    梅五的面皮白了又红。李素节叹息着说:“你去吧。”
    “站住!”昭昧叫住梅五:“被人发现怎么办?你住在这儿的话,肯定有熟人吧?”
    这也是李素节担心的事情,只是设身处地,她根本无法拒绝,道:“家人生死不知,他想回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昭昧还想说:“可是——”
    “我偷偷回去。”梅五忙道:“只看一眼……就一眼。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马上回来。连她们也不会知道我回去过。”
    第8章
    梅五都那样说了,昭昧再拦,也拦不住他飞走的心思,只好答应。梅五离开了,其她人还留在院子里,昭昧也是。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的鸟笼,试着逗了逗。以前燕隼总会讨好地跟着她的指头跳舞,可现在它呆呆地站在那里,只有脑袋带着脖子动一动。
    她问李素节:“它还能飞吗?”
    “能。”李素节说。
    昭昧说:“可它翅膀断了。”
    “伤口已经收拢,过些日子会愈合的。到时候,”李素节肯定地说:“一定会飞的。”
    昭昧垫着下巴盯着它看了一阵,可它还是木讷地站在那里,不给半点回应。她厌倦了,想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全身发痒,磨着李素节出门去。
    李素节禁不住,数出几文钱放在她手心,把买东西的步骤细细交代清楚,要她试着买几个馒头回来。
    昭昧握着几文钱,跃跃欲试地跑出去,过了会儿,又兴冲冲地跑回来,取出两个馒头,郑重地交到李素节手上,说:“我买到了。”
    李素节问:“花了多少钱?”
    昭昧得意地说:“他说三文钱一个,两个五文钱,所以我买了两个,省了一文钱。”
    李素节不说话。昭昧问:“怎么了?”
    李素节忍俊不禁:“一个馒头只要一文钱。”
    昭昧大怒,夺过馒头往外冲。李素节一把拦住:“去哪儿?”
    “我去找他算账!”昭昧要挣脱李素节。
    李素节连忙说:“算了。”
    “他敢耍我!”昭昧横眉竖目道。
    “只是小事。”李素节按住她说:“几文钱而已,不值得你生气。”
    昭昧更不高兴:“可他却为几文钱耍我。”
    李素节忙纠正道:“几文钱只是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平民来说,一文也重要。”
    她怕昭昧钻牛角尖,又转移话题说:“我们一起出去吧,你喜欢什么,我帮你买。”
    到了街上,满目琳琅,目不暇接,昭昧早把被耍的事情抛到脑后,逛得不亦乐乎。
    沿着长街一个一个店铺看过去,还没到头,路就被堵住了。
    一群人拥在这里,慢慢向前磨蹭,前方传来音乐的声音,太杂乱显得吵闹刺耳。
    昭昧探着脖子往前望,问:“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有人回答:“出殡呢。”
    昭昧好奇:“死人了?”
    “死人?”路人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说:“当然死人了,还死了不少人呢。”
    她说得不客气,昭昧听得皱眉,幸而李素节抢先开口,问:“是那时候去的人?”
    “是啊。”路人话里透着尖锐:“做了什么孽,他们打仗,咱老百姓遭殃。像这些能出殡的,还都是有钱人,我家死了三个,最后也就拿席子裹一裹,一股脑儿扔去乱葬岗。出殡?呸!”
    李素节说不出安慰的话。
    这边几家出殡的队伍堵死了路口,可越过路口,街市热闹依旧。
    李素节心里沉甸甸地,再逛不起来,正好路过酒肆,就和昭昧进去坐坐。
    酒肆人并不多,地方显得空旷,说话声音稍大些就能人尽皆知。李素节压低声音问昭昧吃什么,点了几个菜,等待的工夫,旁边又来了几位穿着似文士的男子。
    昭昧十二年见的人,不如这一天见得多,连口音都见识了几种,反倒是官话少见。这些文士们说的正是官话,又不克制声音,她便竖起耳朵,听他们谈起京城沦陷的事情。
    一人长叹道:“谁能想到,京城说破就破了,大周说亡就亡了。”
    “怎么想不到?”另一人声音嘲讽:“这几代皇帝有哪个好的。”
    “刚过去这个,早些年的时候其实还好,谁知道没过几年就坏事儿了。”第三人痛心疾首地说:“好好的大臣,说杀就杀了,那任家尤其冤枉,满门忠烈,到头来死的死、徒的徒,简直是,简直是……自毁长城!”
    昭昧下意识去看李素节。
    她想起那天素节姊姊和阿娘的交谈,问阿娘为何不劝劝陛下、为何忘记曾经说过的话。
    愿挽大周颓势,致山河太平。
    说出这句话时,她见到素节姊姊眼中汹涌的情绪,和声音中强压的激愤。不知道她在愤怒什么,又为什么在听到阿娘那一声轻飘飘的疑问时,陡然红了眼眶。
    她好像什么都不懂,连朝夕相伴十二年的阿娘,在她眼里也是模糊的。
    她碰了碰李素节,压低声音问:“阿娘早就知道会这样吗?”
    李素节微愣:“是。”
    昭昧问:“她不是想要做些什么吗?为什么又放弃了?”
    李素节笑:“她做了皇后,便只能放弃了。”
    昭昧迷惑:“为什么?”
    李素节怔了怔:“没有为什么。内外有分,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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