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里,崔舒若尽量深居简出,有什么也?是在屋中处理完,或是在齐王军队的营帐里。尽管她不曾说,但“有心人”多少能看出她在刻意躲避。
接连两日,她都不曾见?到?魏成淮。
直到?某一日,崔舒若从?窗边窥见?外头春色苒苒,不知?何时,冰雪已经悄悄消融,枯萎的树枝上真?的长出了冒着?花苞的嫩芽。在黑灰白的暗沉色调中,那点娇嫩的嫣红色,真?的像是破冰的第一锤,叫人心神驰往,心情都无端好了许多。
她下意识的嫣然浅笑。
今时今日,她似乎才体会到?魏成淮当时的心境。北地苦寒,春色来临才更显得不易,更让人心动。若是她,也?觉得沉闷严肃的冰天雪地里的春色,即便是千金万金也?比不上。
可惜不能与人同赏。
崔舒若放下手中的笔,决定给?劳累的自己放个假,好好歇息。
行雪帮她泡了壶茶,旁边是个小暖炉,她就坐在窗边,一边饮茶,一边静静地赏景。明明不过是个都未曾彻底盛开?的花苞,可却比满园子的花,还要令人喜爱。
就这般看着?,什么也?不坐,都叫人心旷神怡。
系统经过崔舒若同意,也?看起了那只嫣红的小花苞,但它没有崔舒若那样的感?知?力,也?不知?道什么叫历经彻骨寒霜后仍旧冒头的坚韧。
【亲亲,这花没什么好看的呀!】
“嗯,不好看,你去玩吧,不用陪我。”崔舒若没有强行要系统和她一样鉴赏喜爱的花草,十分包容的体谅了系统在感?知?力上的缺陷。
这般好的景色,其实也?未必非要有人共赏,自己瞧着?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她撑着?脸,仔细的看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行雪垂着?手小心走进来,“郡主,外头说有客商,要为您献礼。”
“嗯?”崔舒若讶然抬头,平日里能为她献礼的客商有许多,可如今身处幽州,商人们惧怕胡人围攻幽州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为了讨好她这个并州的郡主,跑到?幽州来?
当真?奇怪。
拎起满幽州的人瞧一瞧,能让崔舒若想到?客商二?字的也?只有霍良了。
崔舒若询问道:“不是霍将军假扮吗?”
行雪也?颇为疑惑,但肯定的回答道:“不是,那客商虽戴着?斗笠呢,说是面容粗陋不堪,怕惊着?郡主,可奴婢瞧着?,身形同霍将军的粗壮并不相似,不过也?挺人高马大的。”
崔舒若放下手里的茶碗,叫行雪让客商去堂前候着?,自己一会儿出去。
既然不清楚是谁,见?见?便是了。
吩咐完以后,崔舒若望了眼嫣红的小花苞,轻轻叹气,看来今日是不能偷闲了。难得她有如此懒散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平白无故跑出来,坏人兴致。
崔舒若一惯冷静,但有时情绪上来,也?会闹些脾性。
她也?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生了会闷气,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准备出去。冷静不迁怒人,她还是能做到?的,毕竟旁人也?不清楚她今日正?想些什么。
等到?出去以后,崔舒若拐个角就到?了堂前,漫不经心地抬眼,突然觉得不对,又认认真?真?的瞅了一眼。
眼前人虽然穿上了商人的白粗丝布,脚上也?换了简陋的布鞋,但那一身练武人的器宇轩昂怎么也?藏不住,即便是站着?也?板正?有站相,如松木般巍然不动,即便是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也?带着?自幼养成的矜贵。
旁人或许认不出,可崔舒若一眼就能瞧出来,她没好气的笑了。
他怎生如此发?闲,幽州的事还不够操心吗,不好好思?量究竟是否要效忠齐王,竟还能跑去乔装什么客商。
崔舒若故意不揭穿他,仿佛真?的认不出来,自顾自的坐上主位,晾着?对方。
“客商”向她拱手行礼,崔舒若好半天才颔首,她向后倚了些,好整以暇的道:“你这客商好大的口气,竟敢说有宝物要献上,倘若不是宝物可是要落个欺瞒郡主的罪名!”
真?要是普通的客商,此时怕是已被崔舒若的威势吓得流汗紧张了,眼前人粗衣麻布亦掩不住卓然风华,语气中带着?笑意,“若郡主不满意,认打认罚,绝无二?话。”
“呵!”崔舒若才不吃这套,她故意板下脸,“那我倒是要好好看看,究竟是什么宝物。”
她一副要仗势欺人,威胁“客商”的模样,倒把侍候的人吓得不行,心底又觉得奇怪,衡阳郡主明明平日里是最讲道理的,完全看不出权贵骄奢,今日怎么如此不同?
她们都以为是崔舒若心情不佳所?致,不由得可怜起这个无知?无觉的“客商”,谁知?人家甚至还高兴得很,从?容不迫地献上一个木盒。
接过木盒的是行雪,她最是有眼色的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见?到?木盒险些以为自己认错了,虽然上头没什么繁复的花纹,可那木料瞧着?竟像是小叶紫檀的,闻着?香味应当是真?的。
看来这位“客商”献上的礼定然珍贵,否则也?不会用如此贵重的木盒装着?,这般木料从?来都是用来做成手串的,哪有好人家做成木盒子,简直是暴殄天物。
送到?崔舒若的案几之上,她装若随意的打开?,先是瞥了一眼,随后又瞥了眼,她原本想说,玉料虽好,雕工也?不错,但玉簪什么,也?未见?的是多么惊人的宝物,可看清上头雕刻的纹样,崔舒若止住了话。
崔舒若在并州待的那些时日,也?算是被窦夫人养在富贵锦绣堆里头,多少有了点眼光与品鉴能力。但也?正?是因此,才叫她发?觉端倪。
她拿起来细细打量,质地极润,是品相最好的羊脂玉,雕的是兰花,雕工熟练,但说实话,并不算顶尖,略有些配不上这样的玉料了。
若是魏成淮处心积虑想要送她东西,不会选了顶好的玉料,却不选最好的雕刻。
这玉簪是他自己雕刻的。
作为权贵,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宝,再珍惜的东西,也?不过是要多费心去寻,可若说付出心血,倒真?谈不上。
也?正?是因此,肯费心费力做出的东西才珍贵。
她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手握玉簪,目光怔然。
“客商”很有眼色的提醒,“郡主,盒子下头还有。”
这一声提醒,算是给?了崔舒若台阶,否则她说不好违心,说好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打开?夹层,却见?里头用饴糖摆了三个字,“我错了!”
崔舒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艳若桃李,灼灼耀人,遗传自博陵崔氏的风姿与永嘉公主的美貌在她身上被融合得恰到?好处。
崔成德被誉为崔玉郎,但真?要是与如此的崔舒若比较,还真?不一定谁输谁赢。
除了容貌之美,一颦一笑的风姿才是真?正?使?人出彩的。崔舒若就有这样的风姿,不比芍药妖娆,不似莲花板正?,而如幽兰旷谷,芬芳自持,不谄媚不矜傲。
崔舒若如今才知?道魏成淮闹这一出是为什么,自己刻意避着?他,本是怕他受了自己的影响,但却没料到?,他竟以为自己生气了。
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呀,也?不知?他怎么会得到?这个论断的。
崔舒若忍俊不禁,但她还是得配合着?魏成淮把这出戏演完,“嗯,尚可,你要什么赏赐?”
谁知?他一拱手,“郡主已经给?过某了。”
此言一出,连侍从?都觉得奇怪。
崔舒若却没问,就怕他语出惊人,于是明目张胆的收下他的礼物,挥手让他退下,“既然我已经给?过赏赐了,你就下去吧,出去了可不许说本郡主仗势欺人。”
他弯腰拱手,想做出一副恐惧谦卑的模样,奈何臂膀挺直,举止贵气,画猫不成反类虎,“小人不敢!”
就这么把人打发?出去,还占了对方的珍贵玉簪,换成其他任何人怕都要生气,这个“客商”却真?是好脾气。
等到?“客商”走了以后,崔舒若说自己要回屋子里歇息,让人不要来打扰。
而下人们都下去以后,屋子的门也?被轻手轻脚的合上,崔舒若才放下木盒,窗台就传来轻扣声,崔舒若抬起窗户,用叉竿顶住,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竟还是那身粗布衣裳。
不过,老话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魏成淮本就俊美,白色的粗布穿在他身上也?无端倜傥,自带三分惹人怜惜的风流俊逸。
崔舒若手肘放在窗台上,轻撑着?半边脸,歪头打量他,“好一个‘客商’竟敢闯定北王府,不怕被世子发?现么,嗯,让我想想,冒犯郡主是什么罪过呢?”
她这般说着?,脸上的笑却掩不住,显然是在故意调侃他。
魏成淮看着?她,也?不恼,反倒是故意道:“‘客商’惊扰郡主自然是死罪,要是世子呢,依照八议,‘大罪必议,小罪必赦’。”
他此时才仿佛有了几分两人初见?时的鲜活,少年将军的顽劣,而不是一味老成持重的定北王世子。
崔舒若眉开?眼笑,“你这不着?眼的‘客商’,怎敢非议世子,难道世子也?有不轨之心?”
“郡主竟才发?觉。”他故作惊讶。
崔舒若忍不住发?笑,“好哇,原来这位世子人面兽心!”她说后几个字的时候,咬字重些,明晃晃的在欺负人。
谁知?魏成淮竟配合的点头,煞有其事般郑重道:“嗯,人面兽心!”
崔舒若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翻,她再也?装不下去了,指着?他硬邦邦的胸膛,“魏成淮,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若能博郡主一笑,骂又何妨?我只怕你不搭理我。”他含笑看着?她,说到?后一句时,快七尺的顶天立地的男儿,语气里竟透着?些委屈。
崔舒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真?是……
我三哥不是正?和你谈投靠阿耶的事吗,我怎好在这时与你相见?。”她正?色道。
见?魏成淮似乎还在难过,崔舒若起了促狭的心思?,若葱白的柔荑轻轻勾起他的衣带,缠绕成好几个圈,本该是妩媚的动作,但崔舒若做来,反倒是有几分天真?的姿态,可愈是如此,愈是将人拿捏得死死。
她檀唇轻启,似乎是苦恼,又是挑衅,“万一世子一不小心被蛊惑了,色令智昏,那可怎么好?”
崔舒若不过是玩笑话,故意这般说,其实她怕的是自己太过能言善辩,说不准魏成淮真?因此被自己影响选择效忠齐王。
但此时并非什么苛刻的正?式场合,也?不必妄谈家国,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捉弄人,畅所?欲言。
魏成淮捉住崔舒若的手,他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崔舒若的,将那双若柔荑的手尽数包裹。他靠近崔舒若,在她耳边轻声道:“郡主说晚了,为了凑齐那些饴糖,世子他已经自卖自身,把人卖给?她阿耶了。”
崔舒若耳朵发?痒,还有些发?热,因为离得近,她甚至能嗅到?魏成淮身上的气息,不似一般武将总爱练武流汗,魏成淮喜洁,又是权贵,身上总是缠绕着?近似皂角与男子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相交缠的味道。
好闻,但却太有攻击性。
崔舒若伸出双手,正?准备佯怒推开?魏成淮,他却先一步退开?。
他真?心倾慕崔舒若,也?正?是因此,不会有过于逾矩的举动。
因情而生克制。
他退后了一步,两人不至于离得太近,崔舒若靠在窗扉旁,看着?他,正?色了不少,“你真?决定率领幽州,投靠我阿耶?”
魏成淮点头,他并不避讳什么,细细解释,“而今胡人虎视眈眈,幽州多年征战已无余力,自然也?没有了再战之理。横竖我也?不准备逐鹿天下,投靠齐王确实是个好选择,我阿耶当年投靠晋朝被骂没有风骨,却确确实实保了幽州百姓二?十年安稳。
而且齐王治下贤能,颇类汉光武帝之仁德,如今势头正?猛,投靠他不失为上选。我身后是幽州百姓,总该为他们筹谋生路,之前我便曾寻思?过此事,但却不了了之。
毕竟,不是谁都敢冒着?风险与幽州交好,遑论是受投靠,在关键时出兵相助。我亦没料到?齐王如此有魄力,投靠他自然成了理所?应当。”
“那你先前还故作为难,同我三哥说要细细思?量。”崔舒若知?道魏成淮会想通,却没猜到?他一开?始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毕竟他骨子里是极为清高自傲的人。
可细细一想,却又能明白。他清高骄傲,却不会用幽州百姓的性命来清高。
崔舒若方才说归说,转念间便清楚了魏成淮会故作犹豫的原因。
他清俊貌美,静静笑着?望向崔舒若,“我不愿瞒着?你,我既做着?幽州百姓的主,便当为他们讨最体面的活路。”
既然都要效忠,不如斡旋其中,多为百姓们要些好处。
不见?赵巍衡都准备白送粮了吗?
其实魏成淮也?是个狡诈的人,谁说少年将军就要清正?爽朗,能在沙场纵横的主将各个心思?诡谲,没一个是愚钝鲁直的。
崔舒若自然也?不会生气,并州吃些亏也?不算什么,能得魏成淮这么一位猛将,到?最后都会成倍的赚回来。
故而崔舒若就是眉眼清淡的应了声,“嗯。”
不置可否。
魏成淮突然望着?她,意有所?指的道:“嗯,不过我确实也?有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