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家嫁人,若夫家给足脸面,她面上也有光。
但若这夫家本身就是个花架子,礼数便不能给太厚,免得日后有落差。且落在旁人眼中亦不好,未免日后耳边全是闲言碎语,新媳妇在同村被人闲话,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招惹这些闲话。
故而,今日下聘,卫老头只带了一匹布,一坛酒,一包点心,一包糖。
这份礼在地里刨食的农户人家已经不薄了,尤其那块布,正经算下来着实不便宜,这几份聘礼细数价值都能买一亩薄田了。
不算特别招眼,亦算不上慢待人家姑娘,已经可以了。
卫老汉是这般想的,但心里到底有些发虚,毕竟他就是个大老粗,这婚姻大事本该由家中妇人操持,有些东西他担心自己思虑不周全。
王大娘早在路口等着了,见着他们父子,她忙扬起笑脸招呼一声,领着他们父子进了村。
钱家今日全家人都在,卫大虎跟着爹踏入钱家的堂屋,瞬间便感觉到好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震撼有之,吸气声有之,更甚还有低语小话。
卫大虎耳朵灵光,发现是两个年轻妇人在耳语他长得也忒高忒壮了。
“喜事,大喜事,我今日带着卫家父子前来与你家下聘来了!”王大娘欢喜声阵阵,她没干过媒婆活计,不知道有啥流程,反正两家都心知肚明,她也就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嘴里只连连夸赞钱家有女勤劳孝顺,今日大河村卫家前来下聘,诚意求娶钱家女,愿结两家之好。
钱厨子和赵素芬坐在主位,一边招呼着卫家父子,一边暗中打量他们。
卫老头在王大娘的暗示下呈上聘礼。
王大娘今日十分高兴,腰杆都挺直了些,卫家在聘礼上没有含糊,作为牵线搭桥的媒人,她心中自是欢喜满意,结亲结亲,当然是要两家都满意了。
赵素芬看着桌上的聘礼,心中五味杂陈,她是既满意,又不满意。她不是不识货的人,单单那匹布,都足以见卫家求娶的诚心。
只是更显得这父子俩不像是会过日子的人。
把她说的话全当了个屁放。
哎。
她的目光离开聘礼,落在了那如山岳般高壮的卫大虎身上。五官长得倒是不错,配得上她家桃花,只是这个头未免太大了点,这事儿王大娘也没说啊,瞧着挺唬人的。
赵素芬心头腹诽,随后瞧向卫老头,虽是比寻常男子高壮许多,也没有如卫大虎这般夸张成这个样的,垫个脚尖脑袋都能撞到房屋顶了。
这体格,自己那娇小的闺女……
赵素芬强迫自己收回心绪,下聘之事只是走个流程,该说该了解的两家早就在私下各自有数,如今自然是皆大欢喜。
唯有卫大虎有些失望,来时还以为能瞅瞅未来媳妇长啥样,眼下瞧着这堂屋里的人,就没一个能对得上的。
正失望着,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人碰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年岁尚小的男娃子,微胖的小脸上扬着讨喜的笑。
钱狗子扬着小脑袋望着他,问道:“就是你要娶我姐?”
卫大虎故意问:“你姐是谁?”
钱狗子把脸一垮,不高兴地把手背到身后:“我姐是桃花,你居然连我姐的名儿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你姐叫桃花。”卫大虎听他爹提起过,他未来丈母娘嫁过三个男人,他要娶的桃花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而且两个弟弟的爹都不是同一个人,眼前这个小娃子估摸是最小的那个弟弟。
胆子倒是大,在他面前没有露怯,卫大虎心中有两分喜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钱来福。”钱狗子一点不怕他,“他们都叫我狗子,你以后是我姐夫了,你也可以叫我狗子。”
“不过现在不行,你现在还不是。”钱狗子谨慎地补充,他说完歪着脑袋仔细瞅了他好几眼,迈着小短腿屁颠颠跑了。
卫大虎一脸摸不着头脑。
前头说得热闹,躲在屋里的桃花在纳鞋底,刚收针,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钱狗子蹿了进来。
“姐!”钱狗子小跑到她身边,“我仔细帮你瞅了,他长得不丑,有屋顶那么高,他和他爹拿了一匹红布,一包点心,一坛酒,还有一包糖,娘看起来很高兴,还说要把布留着让你做嫁衣,大嫂看起来不太高兴呢。”
桃花摸着他一脑门汗,那帕子给他擦了擦:“你偷听大嫂说话了?”
“我才没有偷听呢,她和二嫂说话,我就站在她们身后。”钱狗子吐了吐舌头,“姐,你真的要嫁人了吗?”他说着瘪嘴就要哭。
“等你像姐这么大的时候也要娶媳妇呢。”桃花摸了摸他的脑袋,倒是没有把他口中比屋顶还高的话放在心上。
“那我能去找你玩吗?”钱狗子抱着她撒娇,他最喜欢爹娘和姐姐了,他虽然人小,但和村里孩子打架时经常被人骂是三嫁娘生的孩子,他大哥二哥也不喜欢他,家里只有爹娘和姐姐对他最好了。
准确来说,是娘和姐姐对他最好。
他爹对大哥二哥也好。
钱狗子想到姐姐就要嫁人了,心里难过的不得了,心里又惦记着堂屋桌上的点心,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问:“姐,等他们走了,桌上的点心能给我吃一块吗?呜呜……”
桃花哭笑不得,连连保证给他吃两块,钱狗子才慢慢不哭了。
姐弟俩在屋里已经商量好了点心的归属,外头卫家父子也走了。
赵素芬在大儿媳欲言又止的表情下,亲自把聘礼全给收进了自个屋里。别以为她不知道她肚子里打什么主意,惦记布?点心都不会给你留一块!
“哎娘,这么大一匹布,桃花肯定用不完,要不……”赵素芬不等她说完,反手关上了门。
她今日心情舒畅,懒得与她计较,隔着门窗大声喊桃花,叫她来屋里。
赵素芬脸上堆满了笑,见桃花来了,叫她关紧屋门,隔绝了外头大儿媳的打量,拉着女儿坐在床头,语气里都是笑:“娘这下是放心了,那卫大虎瞧着话不多,但十分有礼貌,娘这双眼看人不差,那孩子是个可以过日子的。”
桃花也瞧见了那匹红布,脸上露出一抹惊讶。
“瞧这颜色,正的很,料子也不错,不是普通的布。”赵素芬不敢摸那块布,担心自己手上茧子给弄坏了,“给你留着做嫁衣。”
桃花眼圈微红:“娘,我哪儿用得着新布做嫁衣,随便借一身就得了。”
村里许多姑娘出嫁时盖块红布便了事了,能借一套嫁衣穿都是顶有面子了,她原也打算盖块红盖头便罢,本就没有贪图卫家什么,自然没有过别的想法。
“哪里用不着?我家桃花咋就用不着穿新嫁衣?”赵素芬摸了摸她的脸,“卫家给你抬脸面,你就得把脸面撑起来。”
说完,她又笑道:“我请你王大娘传的话,那卫家父子是一句没听,这下怕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
桃花看着娘这两年愈显老态的脸,心里难受的受不住,她这婚事娘也是操碎了心:“娘……”
“那卫老头瞧着不是个刻薄人,卫家就他这一个长辈,你嫁过去日子不会太难过。”赵素芬拍拍她的手背,教导女儿,“你要懂得孝顺,不要忤逆长辈,须知一家人把力往一处使才能过好日子。”
桃花闷声点头。
赵素芬见她眼角泛泪,心头也被勾起了即将嫁女的情绪。这世上哪有嫁闺女不哭的母亲?真是上辈子欠了她的,这辈子才会操心操肺。
“日子这个东西,自个过了才知晓好歹,娘这辈子也过得稀里糊涂,实在教不了你什么,全靠你自个摸索着过了。”赵素芬想想自己嫁过三个男人,一时也是悲从中来,这嫁人的经验,她是半点教不了闺女啊。
桃花眼泪流的更凶了,只会点头。
“娘只能带着你走到这一步了,日后的路得靠你自个走了。”赵素芬说这话时已然带上了哭腔。
桃花泪流满面。
第5章 5
◎野猪◎
紧密锣鼓的秋收过后,农户人家休息不到两日,县衙的官爷便挎着大刀行走在各个村落之间,敲锣打鼓催促着缴纳今年的税。
村里哀嚎声一片,今年算是一个丰收年,但每户每家十几口人就指望着那点田地过活,缴纳了税后,余下的得一家人勒紧了裤腰带才能勉强过活。官爷的出现实在叫人开心不起来,可不开心又能咋滴,心里再不乐意,腰也得弯着。
官爷腰间的大刀可不是吃素的,谁敢当着他们的面叫嚷,那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朝廷也就勉强安稳了个二十来年,如今县衙上下的作风还有些沿袭那些个乱糟糟的年头,官匪官匪,有时真是分不清。
卫家交税倒是爽快,不像那些人家,恨不得谷子在家多留一刻也好,一刻也是属于自家的粮食。
卫家交了粮,被村里人拉着说话,询问家中还剩多少粮食,够不够今年的口粮,你们咋就这般爽快,瞧着你家今年似乎没有收获多少粮食……
卫家算是村里最穷的那批困难户,每年交完税,大伙都爱寻他们父子俩说话。日子嘛,都是比出来的,若是觉得自己家过得紧巴,就去瞅瞅比他们更凄惨的人家。
当然就是卫家喏,穷的尿血。
卫老头年年到今日都是叹气,摇头不语,大家便自动理解为他家今年又要上山挖野菜刨树根填肚子了。
要他们说,都穷得没饭吃了还买啥布啊,村里不少人都在私下嘀咕,瞧你们那天风光的,面子做得倒是足,私下指不定怎么饿肚子呢。
这话大家就心里嘀咕两句,甭管人家父子有没有粮吃,好歹这些年没伸手寻村里人家借过粮,所以人家爱咋咋吧,跟他们没多大关系。
眼下粮也收了,税也缴了,哭也哭过了,骂也骂够了,日子还得接着过。乡下人就没有正儿八经闲下来的时候,缴粮这阵风吹过后,家中汉子该下地的继续下地,婆娘们同样约着相熟的邻居上山拾柴火或挖野菜,只有顽童们整天在村里东奔西跑上蹿下跳闹着玩,半点烦恼没有。
这两日,卫家的篱笆院外时不时会跑来几个孩子,运气好遇到卫大虎不在家,他们会跑进院子里,卫老头便会进屋抓几个卫大虎从山里摘来的野果子给他们吃。
如果遇到卫大虎在家,他们便会吓得一哄而散,哇哇大叫着各自跑远。
明日便是卫大虎成亲的日子,他娘那头的亲戚陆续送了些新鲜的蔬菜或鸡蛋上门。
卫老头当年下山娶了村里陈家的姑娘,陈家在大河村属于大姓,祖祖辈辈都是大河村的人,故而在本村十分有话语权,当初卫老头能顺利落户,免不得陈家人其中出力。
而他能娶到陈家女,全赖他在山上救了人家。
陈家姑娘经此一劫,就像疯了一般就认准了这山上的猎户,谁说都不好使。
陈家人虽不喜卫老头,对卫大虎却十分在意。
卫大虎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前些年一前一后相继去世,两个舅舅舅母平日无事不会登门,如今卫大虎要成亲了,两个舅舅和舅母便让家里的孩子前来送些吃食,顺便让孩子们留在卫家收拾帮忙。
陈大舅有三个孩子,老大陈大石,老二陈二石,老三三花;陈二舅有两个孩子,老大陈大丫,还有个随着两个堂哥取名的小儿子陈三石。陈大石和陈二石还有陈大丫都已分别成亲生子,剩下今年已经开始踅摸人家的陈三石,还有才十三岁的小妹三花。
三花平日里最怕卫大虎这个表哥,等闲事是绝对支使不动她往卫家跑的,如今身边跟着几个哥哥,仿佛有人壮胆,胆子倒是大了许多,露出了几分在家中的活泼样。
卫老头拿出点心招待他们,笑道:“辛苦你们过来帮忙了。”
兄妹几个叫着姑父,忙说不辛苦,陈大石笑着说:“爹娘惦记着姑父这边儿呢,叫我们过来搭把手。”
三花才不似哥哥们这般懂事,她伸手捻了一块点心,小小啃了一口,甜而不腻的点心入口即化,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珠,怎么这般好吃!
“三花喜欢就多吃些,这是你大虎表哥昨日去镇上买的,还新鲜着呢。”卫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小姑娘。
三花捧着点心害羞地点点头,却不敢再伸手,她还记得自己是来帮忙的呢,而且这么好吃的点心定不便宜。
“姑父,大虎哥呢?”三花扭头四下张望,院子里除了她哥哥们在转悠着收拾一地的竹子,居然没看见明日就要成亲的新郎官。
陈三石抱着一捆篾好的竹片到屋后,院子得腾出来明日摆酒,跟着问道:“对啊姑父,我大虎哥呢?怎么没见他。”
“你大虎哥去山上碰运气了,寻思能不能猎点野味回来,明日好给桌上添道肉菜。”卫老头眯着眼瞅了眼后山,群山叠峦隐与雾间,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入目之中除了广阔的蓝天,就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危险森林。
神秘的深山里除了有丰富的物资,还有许多命悬一线的惊险时刻。
食物和危险从来都是并存的。
陈家几兄弟帮着拾掇院子,顺便把篱笆给修整了一番。三花小小年纪也十分麻利,自个去厨房收拾,又叫大哥过来帮着规整乱七八糟的柴火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