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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壑界送礼,人型冰雕百座......”
    水下咔嚓作响,不少僧人破开冰面,急忙游动,想要上岸。
    乌束抬臂一挥,半段河流凝结成冰,又补了一句,“并冰川一条。”
    散兵游勇的乌合之师,众僧自恃佛力,如何是身经百战的万界弟子的对手。
    西方胜境,唱和不绝。
    “无波界送礼......”
    “持允界随礼......”
    “跃渊界送礼......”
    上位界域尽数唱礼,分散四方的僧兵们才集结完毕。
    须跋迅速重整旗鼓,命令僧兵们一齐进攻。
    两方对阵,又是不周界的主场。万界联盟的威势再大再猛,也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个时候,天际又振荡熟悉的轰鸣。
    九重曼荼罗阵法再次浮现,最外一重阵法清晰可见,脱离里层八重,阵眼节点有种隐隐要分开的趋势。
    须跋眯眼望向宁非天,就见他满身缠绕黑纹,爬满双手、双臂、脖颈,一直爬满脸庞。
    这副姿态,与当年的朱槿尊者一模一样。
    “大师悠着点儿。”宁非天挑眉笑道,“万界联盟的大礼,怕你们不敢接。”
    须跋谨慎道:“檀越当真会九重曼荼罗阵法?”
    宁非天笑笑,没有回话,腮颊的薄红好似染到阵纹,脸庞的黑纹变红,透出殷红的光芒。
    众僧议论不绝,都觉他在虚张声势。
    可是,九重曼荼罗在上摇摆不定,不周界的隔离阵法岌岌可危,随时有坠入魔域的风险。
    他们不敢赌,也不能赌。
    须跋抬起手掌,命众僧退下。
    两方停止攻击,各据一边,分庭抗礼。
    嘉音寺内,大雄殿下。
    慧可执刃紧贴和光脖颈,手背青筋暴起,直盯盯瞪住不放,喝道:“竖子敢耳!佛门清净地,岂容尔等践踏!”
    和光昂首注视上座。
    “魔域告急,飞升前辈曾言只剩五千年。今日是无奈之举,望佛尊知悉,赐万界一条生路。”
    “狡辩!”慧可欲要大骂。
    她忽地大喝,“不然!”
    慧可惊住,刀刃滑入脖颈毫许,鲜血淌露衣裳。她仿佛毫无察觉,双手锤地,十指深深嵌入地板。
    直视菩提佛的双眸迸出决绝的火光,“不然咱们一起死!”
    一旦九重曼荼罗阵法解开,洞天的隔离层便没了,不周界径直堕入魔域。
    纵有原菩提佛的舍利护着,纵有迦叶佛的庇佑,四面袒露的不周界又能撑多久。
    万界只有五千年,拿不到不周界的东西,也是个死。不如押上五千年,赌不周界不敢跟注。
    穿鞋的怕光脚的,惜命的就怕濒死的。
    她满眼的癫狂吓得慧可退了半步,用束手无措的眼神望向上座。
    菩提佛的目光落在菩提子,“汝何所思?”
    菩提佛将近坐化,继任者的看法极为重要。
    菩提子思忖片刻,开口道:“依弟子所见,不若答应她们。”
    慧可锐利的眼神扫向菩提子,听完解释,又深感赞同。
    “曜台无用,金翅大鹏雕的尸身仅作摆设,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佛门无尽经藏,刻录一份,并不影响不周净土的传承。”
    “不周净土凡人众多,堕入魔域,后果不堪设想。再者......”
    菩提子快速瞥了和光一眼,“万界既然结盟,必会走出洞天,对抗天魔。如此一来,反倒减轻世尊的负担,为不周净土争取时间。”
    慧可暗暗点头,菩提子分析得是。
    不料菩提佛重哼一声,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还不肯说真话?”
    上座递来深沉的眼神,如万钧重剑般劈了下去。
    菩提子急忙下跪,俯身叩首,不敢辩驳。
    菩提佛轻轻叹了口气,“就当可怜老人家,但说无妨。”
    菩提子的十指不住颤抖,手掌合拢,握拳良久,才缓缓摊开。
    “弟子......弟子同情万界生灵,当初无奈之下签订合约,但他们毕竟供养这么多年,着实可怜。请世尊大发慈悲,赐她们一条生路。”
    “本座知你不认同,这些年却从未吭声。”
    菩提子保持匍匐的姿势,抬眸仰视,“弟子不敢,世尊是弟子的天,是不周净土的救世主。弟子再不认同,也无权指摘,无地责备。世尊的大恩大德,弟子永生难忘。”
    恭敬的姿态,真挚的眼神,赤诚的心意,一下子戳中菩提佛的心窝软肋。
    原来付出还是能得到回报,哪怕对方不同意他的做法。
    “也罢,最后能听到你的真心,不枉本座和你师徒一场。”
    菩提佛闭上眼睛,遮去视觉,触觉前所未有地清晰。
    化为不周净土的下半身,把大地的景况和情绪传递过来。
    每一寸土壤的景象,每一个信徒的心绪,如同走马灯的剪影投在识海,一幕接一幕,持续不绝。
    寺外的僧众把铁棍深深插入土地,右手握得极重,绷紧的脸庞不曾流露惧意,心神却在颤栗,通过掌心的铁棍传入地面,传到菩提佛那儿。
    堆满河底的白骨,都是朝圣献祭的信徒,在双方的气势对撞下瑟瑟发抖,崩解碎裂。
    忧惧的情绪从漩涡中央的西方胜境起,扩散到中三千世界,下沉至小三千世界。
    菩提佛看见血肉承载的众生,他们出门仰望,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惶悚的脸庞沐浴灿金的极光,颤栗的嘴唇连道他的佛号,悲泣的眼眸深处耸立他的佛像。
    三千世界的人们行至河畔,匍匐身体,三跪九叩。带着全心全意的信任和贯彻终生的信仰,送出一盏盏莲花灯。
    莲花灯在波澜翻涌的河流摇摆不定,依旧稳稳托住中心的烛火,乘着逆流而上的天河,逐步推进。
    从小三千世界,千辛万苦漂到中三千世界,在众人的祝福下送上西方胜境,灵山脚下,送到世尊座下。
    提婆达多停步河畔,蹲下身子,小心翼翼送出从故土带来的莲花灯。
    三十六瓣莲花浮上水面,金红双线交替缝制的薄纱,火苗簇起,侵蚀镌刻心经的蜡烛。每燃一个字,都是一份心意。
    莲花灯徐向嘉音寺。
    菩提佛闻到油灯的气味,能想象制灯之人的彻夜辛劳。
    婆婆涉水下河,任波涛拍上脸颊,任水流盖过身体。
    携带虔诚的信念,念诵世尊的佛号,埋入湍流。融一身血肉,奉一生佛心,重归世尊怀抱。
    百万年朝圣而来的信众白骨,又多一员。
    菩提佛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舒畅,这么多心虔志诚的信念。
    舍下半个身子、半生佛力的付出,终是得到回报。
    前半生孜孜汲汲、求而不得的东西,在临死之际以另一种方式回馈给他。
    心下一动,往事浮上心头,他仿佛又回到十八岁那年,那场令他刻骨铭心的收徒大典。
    那时,他卑躬屈膝、俯伏跪拜。
    燃灯佛在上座欣慰,菩提在头顶欢笑,佛门僧众在道喜。
    他跪在那儿,乌云压了满身,笑语刺了满心。昏暗的天色,幽黑的视野,看不见一点亮光,找不到一条出路。
    一生回忆咀嚼千次万次,午夜梦回无不觉得遍体生寒。
    如今再次忆起,一道道金光穿透阴翳黑云,撒在背上。
    十八岁的他抬首,一张张信赖的脸庞围在旁边,一双双赤忱的眼神聚焦于他,驱散遮盖一生的暗夜。
    顷刻之间,云开雾散,天色骤亮。
    满腹的不甘、满心的不忿,一扫而空。
    大雄殿内,菩提佛闭眼沉默。
    在和光三人的注视下,就见他倏地笑了出来,斑白须眉染上粲然的金色,竟是顿悟了。
    干瘪萎缩的嘴唇微动,徐徐道出一首诗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菩提佛再睁眼,身前仿佛显露心中的明镜台,颠簸半生,终是尘埃堆满。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擦拭。
    掌心放出一道金光,送向殿下。
    和光抬臂接住,竟是菩提佛手谕。
    他答应了!
    菩提子安心松了口气。
    慧可讶异望向世尊,见那满眼的明澈,随着世尊笑了。
    他已经不需要从反抗燃灯佛的命运中获取当年缺失的东西了,不周净土即是,是一盏盏莲花灯,是一具具献祭尸骨。
    和光俯下头颅,行了个大礼。
    “多谢世尊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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