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告发出去之后,京中议论纷纷,倒是没人呼天抢地要撞墙,却有许多人觉得很怪异。
出门办事的宦官将消息带回了宫内,也有人讲给了皇帝听。
皇帝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祝相……”哦……是她呀……
小宦官小心地说:“陛下,您忘了?咱们一直都有女官的。”
皇帝道:“除了祝缨、和、她的那些,还有?”
“是,大理寺、各地的衙门,都有女丞管女监的。”
“那是为了礼,为了男女大防,现在可是要破……”皇帝怎么想怎么别扭,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那个虽然是“从权”,祝缨可还在干活呢,话就说不出口。
也只好暂时放到一边,姚辰英可一定要争气,拿下齐王啊!
皇帝只觉胸口一阵憋闷,摇摇欲堕,宫女、宦官一阵惊慌,当值的御医紧急过来施救,有人去请了贵妃来。贵妃亲自照顾了皇帝半宿,等皇帝病情稳定,才勉强眯了一阵儿。
到了清晨,贵妃猛然惊醒,看皇帝睡得正熟,犹豫了一下,轻声叫醒皇帝,询问:“今日早朝,还如常么?”
皇帝说了一声:“当然。更衣。”
衣服穿到一半,他又是眼前一黑,低咒一声:“姚辰英还没能杀了齐王么?”
早朝没法办了,丞相们急急忙忙跑到御前,皇帝在闭目休息。御医说的还是老声常谈,之前受着了,身体受损,需要静养。丞相们只得回去办公。贵妃却又出来叫住了祝缨:“陛下请祝相公回来,有事相询。”
祝缨于是折返,到得殿中,皇帝仍然没有起身。贵妃将祝缨引到床前,祝缨蹲了下来,看到皇帝脸色煞白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皇帝睁开了眼,慢慢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女官呢?”
祝缨哭笑不得:“就为这件事吗?当然是为了政事,又岂有其他?先前禀过陛下,天下县令要重新考核,黜落其中不合格者,另派好官赴任。除了进士、贡士之类,我府里如王允直、施君雅等,都是能臣之后,我想派他们出去做些实在事。历练一番,日后陛下也好用他们。
先前几十年,大家都懈怠,现在少不得重新把架子搭起来。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我府里这就缺人了。”
皇帝对这个解释也还算能接受,仍然说:“男子贤材众多,何必要单取女子?”
“女孩子一旦到十几岁,就知道长辈不会再惯着她了,她倒要去照顾别人的,也就懂事了。年轻男子?他们对自己的祖母尚且要撒娇弄痴,还是女孩子好,在我面前听话,能做事。我也上了年纪了,做正事精力都不够用,没功夫哄孩子喽。”
说到这个,皇帝也有点经验,会心一笑。
祝缨道:“本想等有了结果再上奏陛下的。”
“相公自任之。”
“架子搭好了,陛下一定要知道。我已经这个年纪啦,就要干不动了,只希望交到陛下手里的是一个好好的天下。到时候,请陛下善待之。”
“我与相公,不知道何人先走一步。”
祝缨皱眉:“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受伤?我当年也受过重伤,就在这宫门前。”
贵妃露出了感兴趣的神情来,皇帝也问:“宫门前?”
祝缨便说起自己当年在京城遇刺的事,最后说:“所以,陛下还是放宽心。”
皇帝却已经很累了,勉强说:“外面的事,就托付给相公了。”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贵妃起身,对祝缨道:“相公,让陛下休息吧,您这边请。”
……——
出了大殿,贵妃便向祝缨郑重一拜。
祝缨偏身避开了:“娘娘这是做什么?”
贵妃道:“早就想拜谢相公了,我儿有今日,皆赖相公之力。”
祝缨道:“丞相请立太子,是职责所在,何须言谢?”
贵妃却没有被她的话轻易打发了,这个身形略显娇小的女子微微仰望祝缨:“郑夫人见过我,我都明白。日后,还请相公多多关照,我母子必不相负!”
祝缨道:“娘娘看我,还有日后吗?陛下春秋正盛,娘娘该把心放到陛下身上。”
四目相对,祝缨不动声色,贵妃用力看着祝缨,祝缨轻轻点了点头:“东宫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政事堂正打算奏请陛下给东宫找师傅。不过,眼下事情多,要过一阵子了。娘娘可以先教东宫识些文字。有一本书,我会让岳夫人带给娘娘。娘娘如果有空,看一看。”
贵妃微怔,点点头:“好。”
贵妃爱读经史,心道:会是什么书呢?要特地提出来?
心中亦有期待,看着祝缨的背影,默默发呆。
此后,贵妃将儿子带来侍疾,自己也拿到了岳妙君带来的书。这本书是她之前从未读过的,从序里看,是个女子的遗作,贵妃不由重视起来。
来回读了三遍,皇帝也渐渐能够起身了。
北地前线,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姚辰英赢了,胡人还把齐王捆起来送给了姚辰英。
两下罢兵。
皇帝大喜!
祝缨却略愁:又要花钱了!得再拖半个月,手头才能缓过来。半个月后,各地刺史进京,当年的租赋也才能到,才好给有功的将士发抚恤和功赏。
她也好奇,姚辰英这是怎么办到的?
如果她是胡人,怎么也不能把齐王交出来!卷着走,以后想打劫了,就拿他当招牌南下。百姓信不信不重要,一定能够让京城的皇帝不得安宁,以此敲诈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直到姚辰英回来,大家才知道,他是使了一个阴招。他派人假意投靠齐王,理由是看不惯朝廷的乱相,还清理了好些官员,他自称是某官之子,因此留在了齐王的身边。之后再城用计,让胡主相信他打着齐王的旗号串连胡人中的王子、贵族嫌弃现在的可汗不出力,要谋夺兵权,率军南下争位。并且许诺,一旦登基,必有厚报!
报酬列得很说细,包括给布、给粮等。
胡主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杀了齐王,又容易成为南方的口实,索性把人一捆,送了。
“高啊!”祝缨赞道,此时她正与姚辰英在府里聊天。
姚辰英也是个对下属比较厚道的人,他也列了单子,也催着办,这回轮到祝缨被人敲诈了。两人讨价还价的,在宫里没争完的,姚辰英又追债追到了家里。
姚辰英道:“您一定也能有办法的。”
互相恭维过了,祝缨又简要告诉了他一些京城的情况。
姚辰英叹道:“自您回来,一切就都开始像个样子了。如今看来,似乎还有中兴之望。”
“可惜我已经老了。”祝缨说。
姚辰英也指指自己的鬓发:“早就白啦。”
话锋一转,又折回了追债上。祝缨道:“行伍里的苦处难处我都知道,不会误了你的事的。先拨这些应急,半个月,半个月后,你知道的。”
姚辰英道:“我可带了好些兵马回来,禁军本就驻扎在京师,欠他们的,不太好。”主要是不安全。
祝缨道:“知道。”
姚辰英因而又提了另一件事:“您把禁军换防了,如今这批人回来了,您打算怎么办呢?是再换回来,还是将错就错了?”
第544章 旧例
“错?”祝缨发出了疑问。
如果此时郑熹还在,两人转寰的余地还大些,如今郑熹死了,两人就必须说明白。什么叫“错”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说话欠妥,敢问您接下来要如何安排禁军?我带回来的这些人,有些可以发还,有些原就是禁军出身。九死一生、袍泽死伤之后回来,犒赏也欠着,原本的官职也没了,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时候接到邸报文书,可都扣下了没对他们讲。要是在前线的时候他们知道后面的职位没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缨这才对他说了几句实话:“你带走的人,也有回不来的吧?”
“是。”姚辰英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战争是残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缨终于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只能点头,把祝缨给请回来收拾烂摊子,就得给她好处。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姚辰英自然也不便外。原本,禁军是他们手里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进手。如今只好让祝缨分一杯羹了。
祝缨调禁军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应对这种情况,禁军的职位也一向不满员,好歹将一部分人塞了进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职往他处去。
这一部分的内容只要将结果知会一声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缨道:“你回来了,户部,你有什么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识地推脱:“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劳。”
把禁军的事情谈妥,姚辰英就放松了下来,户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此时的户部就是个泥潭,一般人进去爬都爬不出来。抑兼并的事儿,是他不想干么?那不是干不下去才收手的么?
祝缨道:“那你做什么?”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点在户部,现在也不能闲着。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仆呢?还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么多。”
“你荐人吧。”
“多谢您体谅。”
接下来,两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共识。祝缨又告知了他近来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亲友在京者众多,消息还算灵通,但比起祝缨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祝缨提到了江政落马受伤,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务也受到了影响,会推荐一位少尹。这个少尹的来头也不算小,是当年祝缨的上司鲁刺史的孙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两人说话,都觉得比与王、施议事要轻松。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总有一些放不开,端着点儿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云鹤之变通机敏。姚辰英只字不提什么相府考试选取女官的事儿,祝缨爱干就干,干得成、干不成,都与他姚辰英没有关系。
只要两人之间达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爱管的。
除此之外,两人比较关注的还有东宫。
姚辰英道:“东宫的师傅,就算咱们四个都上,也还差着吧?且国事繁忙,未必抽得开身。殿下日常还应该有侍讲的师傅。”
祝缨道:“当然要有丞相领衔,日常的课业么……王相公也在准备考试的事儿,到时候选出饱学之士日常教习就是。眼下,我已提请夫人先为东宫开蒙,岳家的学问,靠得住。”
姚辰英反应过来“夫人”是指岳妙君,再无反对的道理,又觉得祝缨对郑氏,还是念及旧情的。提防之心稍减了两分。
他比较关心的是皇后还没立,又询问为何不奏请立后?东宫立得仓促,可以理解。东宫确定了,中宫再慢现在也该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没有皇后的名份,日后恐怕也会生变。”很简单的,如果皇帝以后有个宠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个出身不错的名门淑女,另立了皇后,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尴尬。
祝缨道:“这倒不用太担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后了。怕儿子被母后辖制呢。”
姚辰英皱眉道:“宫变的时候……”
祝缨摆了摆手:“都过去了,别猜,猜出来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