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人群中不少男人向他投去古怪的目光,他皆视若无睹,显然是习惯了这些目光。
“估计是这段时间生意不大好,才想出这歪门邪道来,爷,我听说她们花间酒楼的掌柜原是风月场上的女子?怪不得只会勾引男人,咱们月下酒楼迟早会打败他们花间酒楼!等……”旁边十五六岁的少年不屑地说道。
“啪”的一声,男子收了折扇,一扇子挥过去,直接堵住了少年的嘴巴。
“小小年纪,不学好。”他冷斥道,视线不经意间留意到不远处缓缓而来的马车,目光凝了下,他头微微一偏,看向从大门内走出来的绯衣女人,唇角浮起玩味的浅笑。
“让一让,让一让。”
一十七八岁、侍卫打扮的少年嚷嚷着,想要疏散那些摩肩接踵,忙着接绣球的百姓,但根本没有人理会他,无奈之下,他只能返回马车旁,掀开车窗帷,禀报道:“大人,前方人群拥堵,无法前行。”
靠在软榻上阖眼假寐的楚云容睁开眼,露出那双清澈温煦的眸子,“因何事?”他放下支撑着额头的手,询问道。
鹤飞转头看了眼二楼上的女子,见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边,秀气的眉不禁皱了皱,“好像是抛绣球。”
楚云容略一思索后,微微一笑:“罢了,走另一条路吧。”
鹤飞刚放下窗帷,突然一东西从空中投下来,恰恰砸在马车门前,场面瞬间变得混乱,有人想上去抢夺,有人拼命阻拦,直到一道高昂又不失柔媚的声音响起:“恭喜马车内的郎君。”
众人这才停止推搡,紧接着人群中劈开一条道,红袖扭着细腰与臀,婀娜多姿地来到车窗前,隔着帘子笑盈盈地说道:“郎君,您接到了我们花间酒楼的绣球,可以不用花费一分一毫的银两在我们酒楼吃喝一个月。”
红袖伸手欲掀开窗帷,却被冲上来的少年制止。
“不必,这绣球你还是给别人吧。”少年面容冷肃地看着红袖。
红袖美眸在他身上一扫,罗帕挥向他的面庞,笑嗔:“你这少年郎,好不识趣,你主子都没发话呢,你插什么嘴?”
他不让她掀开窗帷,红袖还偏就要掀开,里面的人又不是什么佛门圣子,看一眼还玷污了他?瞧他这个小心翼翼的劲儿。
鹤飞觉得眼前这女人蛮不讲理,见她非要掀开窗帷,连忙伸手去阻拦,还未碰到她,便听得她“哎呦”一声,娇躯往后一退,然后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鹤飞看了眼自己落空的手,又看一眼跌坐在地却仍旧不失风骚妩媚的女人,有些莫名其妙。
红袖目光幽怨地瞟了他一眼,眸中秋水盈盈,一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你这人,不让看便不让看,怎么还出手推人啊。”
鹤飞目瞪口呆地看着红袖,随后听到周围人指责的声音,白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我……我碰都没碰你,是你自己跌倒的!”
红袖在董燕儿的扶持下,柔若无骨地站了起来,而后拂了拂衣袖,才嗔怪道:“你这少年郎,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推了人不承认,敢情是你家主子教你这样做的?”
骂他可以,骂大人,不行。鹤飞怒了,“你……你放肆,不许你污蔑我家主子,我家主子可是……”
“鹤飞,莫要多言。”
车内忽然传出一道男声,打断了他,虽是命令的话,声音却温润柔和,仿佛被春风拂过一般。
鹤飞顿时住了口,但脸上依旧有些不服气,他皱着眉头去取来脚蹬,放在车下。
红袖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车门,看到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掀开车帷,她心口微微一提,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
直到那人从容走下马车,行至她身旁,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她暗暗吸了口气,脸上换上妩媚风情的笑容,回头与他对视。
“是我没管教好下属,唐突了姑娘,抱歉。”他朝着红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
红袖视线落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没在上面看到一丝一毫的不满。不论是这张脸还是性情,似乎都没有变。在任何人与事面前,他永远都维持着一副温雅有礼、平和可亲的姿态。
真不明白他是脾气太好,还是带了假面,将真实情绪藏于其下。
不过,他真的不记得她了么?咫尺之距相视,她在他眼眸中看不到一点异样情绪。
第3章
“姑娘?”
男人温和带着些许疑惑的声音传到红袖的耳中,令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打起精神,挑起眉眼,笑睨了他一眼,“罢了,看在郎君如此俊俏又有礼的份上,我便不计较这事了。”
红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尖轻轻点着他的胸膛,丝毫不掩饰勾引之意,“郎君,这里人多拥挤,不如进店里坐一坐?”
红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总忍不住想要试探他到底是装作不认识自己,还是真忘了她。
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面孔,楚云容温润的眸光不易察觉地滞了下,他垂下眼,看着停留在他胸膛上,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垂在身侧的手不觉一动。
红袖一直在观察他的神情,只见他微笑着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它放了下去。他内心应该是不满她轻佻的举动,但他看起来却一点都不生气,甚至有股无奈的纵容之感。
红袖不禁眯了下眼睛,内心不由感慨男人城府之深。她这么算计他,若被他知晓,会不会被报复?
无视红袖探究的目光,楚云容浅笑应答:“若是拒绝姑娘,倒显得在下有些不识好歹了。”言罢步履优雅从容地踏进了她的店门。
红袖见他识趣,心情瞬间大好,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在踏进门槛时,她忽然顿住脚跟,好笑地乜了眼站立在一旁,正生着闷气的少年,“你家主子都进去了,你还愣站在那作甚?等着老娘叫人八抬大轿抬你进去啊。”
听了红袖的话,鹤飞被堵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脸再次憋得红透。
红袖笑着摇了摇头,内心感慨,还是嫩啊,怎么连他主子一点隐忍不发的皮毛都没学到?
外头的人群散去,酒楼恢复了清净。
红袖看着前方白衣清雅,身姿挺秀的男人,他放缓步伐,似乎正在欣赏着店内的布局铺设,他侧脸面对红袖之时,她看到他微微颔首,唇角浅扬,仿佛有赞许之意。
红袖叫来董燕儿,在她耳畔吩咐几句,而后掠掠云鬓,紧几步扭上前,待楚云容看向她,她脸上立刻露出媚笑,“郎君贵姓?”
“在下姓楚。”楚云容温雅而有礼地回答。
“楚郎君,请随我上楼。”红袖殷勤地请他上二楼雅阁,上楼梯时,红袖神色略有犹豫后,侧目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我在京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楚郎君。”
楚云容目不斜视,含笑说道:“偌大的京城,有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次面,这并不是稀罕之事吧?”
“的确不是稀罕之事。”红袖本是随口一说,不想他回答得如此认真,她内心微动,下意识地想打探点什么,“我看楚郎君仪表堂堂,肯定有不少姑娘喜欢吧,不知楚郎君可成家了?”
楚云容终于微转头看向她,沉默片刻后,轻笑,“怎么,初次见面,姑娘便想给在下当媒人么?”
他语气带着调侃,脸上和煦的笑容仿佛由心而发,但莫名的,红袖觉得他不喜欢她的问话。
红袖自认为能够看出每一个男人的心思,但眼前这男人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神秘的迷雾,叫人看不清楚他的真实面目,她并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有些心烦地想着,一不留神半脚踩空,幸好身旁的男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她的腰身,她才没有在他面前出乖露丑。
腰间那双有力的手将红袖拽回多年前那个凌乱的夜晚,她心口一颤,身子忽然有些发软。
对视间,红袖先错开目光,屏着呼吸,不动声色地调整落脚点。
待她站稳好,楚云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澄澈柔和的眼眸漾着笑意,“姑娘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红袖看得出来,他只是随口一问,内心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在他面前失了态,红袖早已没了和他继续闲聊的欲望,随口敷衍道:“没想什么,让楚郎君见笑了。”
将人带进雅阁,里面早已经有丫鬟捧着水和巾帕在等候,看到楚云容,立刻上前服侍其净了手,楚云容并未说什么,落座后,立刻有人捧着茶果点心鱼贯而入,红袖拿起茶壶,笑盈盈地上前准备亲自为斟茶。
然还未靠近他身旁,就被他的随从阻拦,他夺过红袖手中的茶壶,不客气地说道:“我来便成。”
红袖没与他争执,冷眼看着他将茶杯清洗了一遍,给楚云容斟上了茶,她目光转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气定神闲地坐着,并未表露不满,由此说明这位少年不是自作主张,这或许男人的习惯。
红袖内心冷哼一声。她并不打算亲自出手勾引他,从方才的三言两语之中,红袖也明白,他不可能透露自己的家事给一个外人知晓,心中沮丧的同时也没了献殷勤的想法,待董燕儿和小凤仙带着几名浓妆艳抹,衣着艳丽的姑娘进来后,红袖虚与委蛇地笑道:“楚郎君,我去换一身衣服,马上过来。”言罢以眼示意董燕儿和小凤仙,让她们好好办事,便转头离去了。
红袖回了自己居住的屋子,闩上房门,进里间更换一身衣物,方才在外头衣服沾了泥土,她穿得不舒服。
待换好衣裳,她来到外间的西施榻上,眯着眼休息一会儿,又喝了一盏茶,觉时间差不多,拿起小几上的轻罗小扇,起身出去。
还未到雅阁,迎面撞上小凤仙,看着一脸沮丧的小凤仙,红袖微蹙眉,“怎么出来了?”
小凤仙撅了噘嘴,看了眼门内方向,小声说道:“红袖姐,我们连近他的身都做不到,不出来在里面大眼瞪小眼么?”
红袖有些诧异地问:“为何?”
小凤仙抱怨道:“红袖姐,我们谨记您的吩咐,已经使出浑身解数来引诱他,但他一点不为所动,我甚至怀疑这男人底下那东西是不是没用的。”
红袖唇角微抽,脑子里浮起乱七八糟的想法,那男人身下的东西现在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以前是有用的。
“我们姐妹原想凑近些和他说话,但一靠近就被他那晦气的仆人给制止了,说是他主子闻不得脂粉香气,一闻就头痛,你说,他是不是当我们是傻子呢?红袖姐,要不您出手吧,您好歹还能接近他呢。”
红袖正思索着小凤仙的话,忽然瞥到雅阁的门上有个小小的洞眼,她走过去,透过洞眼看里面的男人。
男人修长玉润的手轻握着茶杯,并不饮啜,只是浅笑安然地欣赏着面前的舞乐。斜日西坠,晚霞似火,他清雅绝伦的身影被柔和的绯光笼罩着,宛如神仙画卷般不真切。
红袖红唇浮起抹蔑笑,她在风月场待了多年,就没见哪个男人能够控制得了底下那二两肉,对美色完全无动于衷,“他可有与你们说什么话?”
小凤仙点点头,皱着眉头道:“说是说了,但他问的全部都是关于咱们酒楼的事情。”
红袖心生警惕:“问了什么事?”
小凤仙撅了厥小嘴,语含抱怨:“问了桌上的菜需要多少银子,甚至精细到每一道菜的价钱,红袖姐,你说咱们会不会认错人了?堂堂一相爷怎么会在意那么一点小钱?”
红袖不理会她的质疑,“你没和他说这桌菜分文不取么?”
小凤仙轻哼一声:“说了,哪能不说啊。”
红袖看着洞眼里的男人陷入沉思,她也猜不透这男人究竟意欲何为。
像是感受到红袖的注视似的,屋内的男人忽然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红袖连忙闪到一旁,又向小凤仙挥了挥手,示意她走,而后扶了扶云髻,推开门,大摇大摆地扭着腰肢,笑吟吟地走进屋,“楚郎君,请恕妾身姗姗来迟。”
楚云容微抬眼,与红袖打量的目光撞上,他神色坦然从容,并不躲闪,反而向红袖露出一善意的浅笑,“无妨。”
红袖扫了眼屋内的姑娘们,只见她们个个垂头丧气,像是遭受了巨大挫折,董燕儿看到红袖则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在红袖的示意下,她领着姑娘们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雅阁,留红袖独自一人面对屋内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
“楚郎君,这里的酒菜可合你的胃口?”
红袖款款向他走过去,刚走到他近旁就被他随从制止。鹤飞一手拦在红袖身前,冷着脸看着红袖,仿佛她是洪水猛兽似的。
红袖内心恨不得叫个人进来把这碍事的少年丢出去,但面上依旧保持着明媚的笑容,轻罗小扇往他身上轻轻一打,美眸往他身上一溜,吴侬软语道:“怎么?我是野兽么?怕我把你家主子给吃了?”
那带着些许调情意味的动作和语气让鹤飞再次红了脸,他僵着身子并没有给红袖让路,目光看向楚云容的方向,见他轻摇了摇头,才连忙往后退几步,生怕红袖在对他做些轻浮的举动。
红袖内心暗暗发笑,这位少年可比他的主子好懂多了,要是他主子也像他这般,她便无需如此费心费力了。
楚云容微微一笑,回答她之前的问话,“茶不错。”他动作优雅地斟了一杯茶,端起来浅抿一口。
红袖飞快地扫了眼桌面,上面的酒和菜似乎都没动过,她黛眉微拧,这男人怕不是以为她在酒菜下了药,要毒害他?
楚云容放下茶杯,忽然开口询问,“在下在这店里呆了许久,却不见有其他客人,近来酒楼生意不好么?”
红袖心头暗暗骂了他一句,她可听说了惩治贪污腐败就是他楚相的手笔,他这般聪明难道料不到当下这种情况?她看他根本是明知故问的,然而对上他含着关切柔和的目光,红袖又不禁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对啊,我们酒楼生意以往一向红火,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冷清了许多。”红袖叹了口气,装傻道。
楚云容微颔首,转头看了眼窗外,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渐至。
红袖忽然看到他修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似乎有什么心事,内心不由感到有些诧异,从他进来开始,她还是第一次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些许烦躁的情绪,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
正思索间,男人收回目光,面向她,又是一副好似不会生气的浅笑模样。
“既然生意不好,在下也不能让姑娘做了亏本生意。”他看向一旁的鹤飞,鹤飞立刻会意地掏出荷包恭敬地递给楚云容,楚云容看都没看里面有多少钱,便直接将钱包放到了红袖的面前,含笑道:“这是酒菜钱,在下还有要事要办,容在下先行离开。”言罢不等红袖挽留,便起身离去了。
虽然他看起来脾气很好,很好说话,但红袖却觉得他是说一不二的人,而且她看得出来他对她并无意思,再挽留也只是白费唇舌,便只是叫守在外头的董燕儿送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