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曾如春任了河南巡抚后,在河南地界上,曾夫人娘家子侄犯过几回事,不过事情不大,靠着曾家权势能轻易解决。
不过柳贺气势不同寻常,曾夫人也不敢大意,待曾如春忙完事回来,曾夫人特意将事情告知。
“多大年纪?”
听曾夫人描述,曾如春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待曾夫人说其样貌四、五十岁,自徐州往扬州、镇江方向去后,曾如春心中猛地一突。
曾夫人见他神情严肃,不由更为郑重。
之后,她将她娘家侄儿叫来,她那侄儿横行霸道惯了,见了曾如春却十分畏惧,不待曾如春细问,他便将实情一股脑道出。
他说得越多,曾如春面色便越难看:“坏了,此人必是柳阁老。”
“柳阁老此番回乡,天子隆重以待,南直隶地界上,官员们皆在商议该如何出迎。”
“柳阁老行事怎会如此低调?”曾夫人仍是不信。
曾如春一甩袖:“柳阁老为帝王师近三十年,入阁也近二十年,天子信重他,朝廷官员皆唯他马首是瞻,他该得了都得了,又何必行事张狂?”
“柳阁老如今已返乡,他既已不是阁臣,对老爷应当没有影响才对。”
曾如春摇了摇头:“你不懂,自许阁老回了乡,我在京中只能搭上沈阁老的关系,但你可知,沈阁老与柳阁老一贯亲近,若柳阁老说了什么,沈阁老必然是会应的。”
曾夫人的娘家侄儿缩在一旁,片刻之后,曾如春皱起眉头:“你再说说,你遇上了谁?”
待听清他侄儿和谁起了冲突之后,曾如春面色更是沉得厉害,过了许久,曾如春沉沉叹了口气:“我在官场上处处小心,今日恐怕要交代在此处了。”
“你恐怕是不知,柳阁老和谁当了亲家。”
不待曾夫人开口,曾如春便道:“柳阁老的独子,娶的是于阁老家的女儿。”
柳贺是退了,可于慎行依旧在阁。
以他二人的影响力,对付一个曾如春自是轻轻松松。
何况柳贺带着圣眷归乡,他在首辅任上八年,于天子、于百姓贡献甚多,大明官员百姓对他皆是佩服。
柳贺位极人臣,尚且知晓约束家人,他一路自京城至徐州,沿途并未打扰百姓,也不要求地方官员面见,可谓尽显君子风范。
即便他家中亲眷出言不逊,柳贺也未以权势威压,曾如春知,这是因为柳贺官位越高,便越能容事之故。
可柳贺能容他,却不代表他曾如春能大咧咧受了这份宽容。
……
柳贺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不知曾如春已脑补了这么多。
他既决心彻底退了,自然不会到于慎行和沈鲤面前告曾如春的状,河南巡抚也是一方大员,轮不到柳贺这致仕官员干涉。
既回了家,朝中事务与他无关,柳贺终于可以办一些以往没空办的事。
回乡后不过歇了几日,他便动身前往江陵。
张居正过世已近二十年,这些年里,柳贺始终在京城,将朝中大事小事一件件忙完,到此时,他才有空去看一看张居正。
第273章 番外九 柳阁老回乡三
人到了一定年纪, 必然会缅怀过去,柳贺在首辅位上坐久了, 便渐渐觉得, 他当年不理解张居正做的许多事情,如今已渐渐理解了。
在朝这些年,天子并不爱提张居正, 张居正得罪过许多官员,自他过世后, 朝野上下受过张居正恩情的、与张居正结仇的,许多人都忘了他。
柳贺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去江陵的这一路, 柳贺不免回想起了曾和张居正相处的点滴, 自隆庆五年会试中榜以来, 他的整个人生都因张居正而改变了。
在朝这些年,柳贺一直忙于朝事,他未能见张居正最后一面, 他也想过, 待日后有了空闲,必然抽空去往江陵一趟。
谁知一等就是近二十年。
在大明朝的官场上, 论阁臣的数目, 湖广布政司绝对无法和浙江、江西及南直隶相较,可张居正一人, 就令江陵之名人尽皆知、人人生畏。
“老爷,您慢些。”
柳贺下了船, 又坐了许久的车, 才到了江陵县城。
自他归乡后,他的幕僚都散了,顾为原先跟他最久, 后来被放到地方任知县,若放在现代,柳贺这个年纪还是中年人,可任了阁老之后,他好似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了,实在不必如此。
“我走得动,不必搀着。”柳贺摆了摆手,抬起头,望向四周的景色。
柳贺心道,嘉靖时,张居正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返乡途中看到百姓穷困孤苦,才立志要行改革之事。
若他看到如今的江陵,心中又该作何想?
柳贺觉得,自己未必有张居正当年的豪气,却仍是一步一个脚印将自己该做之事做过。
张居正对自己期待颇深,柳贺只希望,自己所作所为并未辜负对方的期待。
张居正家中住址,江陵县人尽皆知,有百姓指路,柳贺便向张家老宅的方向走去。
张居正过世后受了许多攻讦,他的儿子们也未能幸免,张懋修、张嗣修皆被弹劾,说他们的科名来路不正,都是因张居正权势之故。
当时柳贺极力反驳,但张敬修几位兄弟的官场生涯终归是受了些影响。
不过天子虽过问政事,却并不太追究地方官员的任职,张敬修兄弟几人都不在京中任职,时日久了,天子也就渐渐将他们抛在脑后了。
柳贺叩响了张府大门,许是家中几位公子都在外任官的缘故,这一处宅子十分安静,只有一位老仆问柳贺从何处来,为何事找上这府上。
柳贺见此情景心中又是一酸。
当年张居正在京时何其煊赫,在张府候着他面见的官员能子城东排到城西,就算如此,也未必能见到张居正一面。
可至如今,柳贺忍不住一叹,好在张居正不必看到此情此景。
听柳贺道明来意,那老仆“哦”了一声,请柳贺稍待。
过了一会儿,柳贺便听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家父他不喜人打扰……”
看到柳贺站在门前时,来人眼中闪过一抹讶然:“柳阁老,你怎么……”
“嗣文年兄,不必称呼我为阁老,我已告老还乡,不是阁老了。”
张敬修与柳贺也有数年未见,只有张敬修回京历职时柳贺才有机会和他见上一面,柳贺记得,张敬修眼下应当是在广东任官,柳贺并不知晓他已回了家。
“年岁大了,精力便有些不济。”张敬修笑道,“二弟、三弟他们都在外为官,家中无人照料,我便先回来了。”
张敬修当年何其骄傲,京城官员中,能被他们兄弟看在眼里的不过寥寥几人,到如今,大抵是被磋磨过了,张敬修待人圆滑了许多。
“阁老还记得家父,家父在天之灵,必然也十分欣慰。”
柳贺摇了摇头:“恩师对我的情谊,我十倍百倍都难报。”
回忆起张居正,张敬修眼眶也不由发红:“家父过世时,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他发声,若非阁老,我们兄弟恐怕也难有如今。”
张居正还任首辅时,张敬修并不知形势竟已如此危急,张家还未将张居正下葬,官员们弹劾的奏章已让张家上下手忙脚乱。
张四维与申时行二人皆受了张居正提携,可张居正遭难,这二人竟还落井下石。
想及此事,张敬修心中仍愤不能平。
他记得,张居正那时十分看重柳贺,他有些不解,又怪罪柳贺将他会试考卷筛落,便会在张居正面前说柳贺的坏处。
张居正却告诉他,柳贺是至真至诚之人,若日后张家遭难,能护、会护他们的,只有柳贺一人。
张敬修初时不解其意,可张居正过世后的世态炎凉却叫他明白了。
能在天子面前护住他张家的只有寥寥几人。
有人能护,却不会护。
在张居正眼中,柳贺恐怕是那种不能护也要尽全力去护的人。
何况距离张居正过世已近二十年,也唯有柳贺会在此时上门。
这便是至真至诚之人。
张居正归乡时,柳贺已是内阁大学士,可他和张敬修的信件从不间断,张居正过世后,柳贺先任次辅,几年之后再任首辅,可阁事再忙,柳贺仍会与他、与二弟、三弟来往通信。
张居正在官场上结下了许多仇人,这些人打定主意不给他们兄弟好日子过,可因有柳贺相助,他们晋升固然不顺遂,却并没有被人为难。
刘台弹劾时,张居正曾感念自身没有师生之缘,可张敬修此时却觉得,他父亲生平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在会试中点了柳贺为门生。
……
二人同至张居正墓前。
张敬修道:“我们兄弟只要回乡,必然会来爹坟前看一看。”
无论如何,张居正的谥号是“文正”,纵然天子并不十分待见他,但他有柳贺这权势非凡的门生在,地方官员对张府家眷也十分客气,不敢有丝毫轻慢。
之后,张敬修便退后了一步。
柳贺在张居正墓前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恩师,弟子来看你了。”
“弟子入官场后,每走一步都有恩师相助,弟子当年不懂恩师之为难,待自己坐上恩师当年所坐之位,方知恩师为国为民所做之事。”
“这些年里,弟子一直记着恩师教诲,在官场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弟子不知,弟子在朝堂上所为,是否有负恩师之期待?”
“时至今日,弟子才能来见恩师一场,但愿弟子未曾负了恩师。”
柳贺在张居正墓前静坐了许久,当年在官场上,他遇上麻烦便去找张居正,他负责放火,张居正便替他收拾残局。
若没有张居正,必然不会有他今日。
他心中默默想,无论如何,他总算也做了些什么,让张居正推行的改革不至于半途而废。
当然,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贺一直坐到天黑,一直到张敬修来喊他回去。
他和张敬修虽互为年兄年弟,可彼此间的交情并不是十分深厚,一直到张居正过世,二人才有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到如今,两人都已年过半百,少时的种种恩怨已尽数消弭。
张敬修便向柳贺说了他为官之后所做的种种——张居正的遭遇令张家兄弟的权势欲熄了许多,纵是官至首辅又如何?生死只在皇家一念之间。
因此,张家兄弟只想着在地方上为百姓做些实事。
张敬修任亲民官后,在地方上修水利、兴文教,做的都是实在事,在百姓中颇有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