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江岌沉默不言,他继续道:
“虽然我并不是很了解你们之间的事,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做出的事情永远都不能被原谅。他的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愧疚,似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份愧疚是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你替他背上了原本不该属于你的担子,所以没有人比你更有理由去恨他、去打他,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江岌没说话,好半天没什么动作。
秦青卓脱了自己身上的风衣,走近江岌,正要抬手披在他身上,江岌忽然抬起手臂抱住了他。
紧接着,江岌的头也低了下来,额头抵到了他的肩膀上。
秦青卓听到他说了句“为什么”,那声音极低,似乎压抑了太多的情绪。
他不知道江岌要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抬起手,在江岌后背上轻轻拍着。
他察觉到自己的肩膀渐渐湿了,先是一点,然后渐渐蔓延成了一片,这个从不肯将情绪暴露在外的少年哭了。
秦青卓在心底轻轻叹息,长长闭了下眼睛。
江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从重新见到江克远的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陌生的江克远充满了厌恶、愤怒、怨恨,并且不止一次地冒出“这种人为什么不去死”的恶毒念头。
然而在亲手将江克远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刻,他的那些恨意似乎也随着江克远的皮肉被烧成了灰烬。
抱着江克远的骨灰盒走出来时,他忽然不愤怒了,也不怨恨了,他就是……委屈,而且迷茫。
他觉得不知所措,不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老妈临走前留下过一句话,她说江岌,如果恨能让你觉得轻松一点,那就去恨吧,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头上,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江克远。
以前他凭一腔恨意活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给自己的恨意找一个发泄对象,但是现在,这个发泄对象忽然自杀了,死了,他沉甸甸的恨意无处着陆,闷在心里,跟个千斤重的秤砣似的坠着他的心脏。
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对自己总是这么残忍,连一个恨意的发泄口都不肯给自己留下。
“为什么他欠了这么多债务,甚至间接导致了我妈的死,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希望死的那个人应该是他,但现在他真的死了,我却会感觉悲伤呢?”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让秦青卓的心脏像被揪着一样的抽疼,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因为他是你的亲人,因为你们曾经有过一段温暖的时光,还因为……你太善良了。
“江岌,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能做的,只有让它平淡地过去。往前走,别被这件事困住。
“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让自己尽可能地忙起来。”秦青卓轻声说,“外面吵的时候,心里也就安静了。”
第32章
那晚把江岌送回酒吧,下了车,秦青卓将吉他递给他。
许是没想到这把吉他会被自己遗忘,江岌看上去怔了一下才接过来。
“有什么事,你就随时联系我。”秦青卓看着他说。
江岌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应该是昨晚一整夜没睡,他又补充了一句:“江岌,做好你能做的,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都会过去的。”
江岌沉默着点了点头。
看着这个平日里混不吝的、似乎什么事情都很有主意的少年,忽然变成了这般无措的模样,秦青卓心里叹了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抬起手,摸了摸江岌的头发。
江岌这次没躲。
少年的发质跟他的性子一样,硬得有些扎手,秦青卓收回手:“那……比赛那天见。”
“嗯。”
说是“比赛那天见”,但其实后来的三天里,秦青卓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忙完之后,总会让司机将车子开到红麓斜街。
司机一度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每次车子停到红麓酒吧门口,秦青卓却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压下车窗,坐在车里待那么一会儿,然后就会让他把车子开走。
事实上秦青卓压下车窗,是在听二楼传出来的排练声。乐队开始排练了,这说明那天自己说的那些话,江岌应该是听进去了, 秦青卓没有下车去打扰他们排练的必要。
只是乐队的排练似乎并不顺利,秦青卓来了三次,也听了三次,每次乐队排的都不是同一支曲子。
秦青卓手上的其他几支乐队都已经按照他给的意见修改了两次,唯独糙面云没发来demo,他也没催过。在他看来,江岌在音乐方面一向很有主意,并不需要自己过多关照。
*
新一期《躁动吧乐队》在周五晚八点准时开播,次日一早,江岌便被钟扬的电话吵醒了。
“你看音乐榜单了没,我们的歌进榜单了!”钟扬语气激动,“重点是昨晚播了那么多首歌,只有我们的歌上了榜单,我们也太牛逼了吧!”
江岌这几晚失眠得厉害,昨晚好不容易睡了个囫囵觉,这会儿被钟扬吵醒,顿了几秒才哑声问:“什么榜单?”
“好几个榜单,截图发你了,你说这下节目组是不是该找咱们签约了?”
“不知道。”
“我觉得啊,他们就是找咱们签约,咱们也不能签,听说条件特别坑,跟签卖身契似的。”
“再说吧。”江岌兴致缺缺。
“对了,”钟扬提醒道,“节目组通知说今天下午要去录制选对手的赛前片段,两点到,别忘了啊。”
江岌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录制大楼里也充盈着一种振奋人心的氛围——《躁动吧,乐队》昨晚首次破圈,糙面云的《白昼嘶吼》经过一夜的口碑发酵,在没有任何营销的情况下,居然一大早登上了各大音乐软件的榜单,而“糙面云乐队”也出现在了热搜前列——
“这歌一出来就让人眼前一亮,江岌帅炸了!!”
“乐队的女贝斯手居然是燕大化工系的学霸,作曲还这么有风格……牛逼。”
“午夜温度也算是一个有点名气的乐队了,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乐队按在地上打,这节目有点意思。”
“江岌的嗓音太棒了,音域宽,爆发力也猛,尤其是低音……质感绝了。”
“没想到江岌不仅在骗小姑娘上有一套,倒是还算有些真材实料,前提是这歌如果没修音的话。”
“你们没发现鼓手也挺可爱的吗!看着好乖打起鼓来还挺疯的。”
“这乐队之前的《火车站台》和《街角那个空了的易拉罐》都挺好听的,就是感觉水平不太稳定,第二场那首太烂了。”
……
录制的场地就在二楼,江岌把摩托车停好之后,没乘电梯,直接走了楼梯。
来时路上飘了点很细的毛毛雨,微微打湿了他的衣服。
二楼嘈杂的人声顺着楼道传下来,他抬手塞上了耳机。
耳机里放着秦青卓出道的第一首专辑,叫《茧》,曲调很灵,但嗓音听上去还有些稚嫩。
秦青卓的声音莫名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这是江岌昨天才发现的事情。
江克远的突然自杀让他的情绪变得极其不稳定,暴躁且易怒,以往跟钟扬和彭可诗排练时,过程中出多少错他都挺有耐心,大不了多排几遍就是了。但也许是糟糕的情绪作祟,最近几天排练时,每一处错误都像是能够点燃炸药的引线,让他不断接近爆发的临界点——
“连第二段副歌都不知道是哪儿?能记点谱吗鼓手?重来。”
“贝斯弹错音了,重来。”
“鼓手拍子不对,重来。”
“贝斯节奏快了,重来。”
“重来。”
“重来。”
“重来。”
……
他压着火让乐队一遍一遍从头排练,钟扬和彭可诗看出他情绪不对,又从江北那里得知发生了什么,都不太敢跟他说话,于是排练时的气氛压抑极了。
江岌对自己就更狠了,三天写了三首歌,每首歌少说也改了几十遍,虽然彭可诗和钟扬都觉得歌已经很好了,但江岌就是不满意,就是觉得不对劲,或者说,不够劲。
酒吧二楼一度犹如一个危险的高压舱,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小火星而被引爆。钟扬甚至跟彭可诗提议,想要主动激怒江岌,他受够了这种压抑的气氛,说还不如让江岌索性痛快地爆发一场。
但彭可诗制止了他这个做法,理由是以江岌的性格,把内心的烦躁表现得如此明显已经是极限,江岌不是会随便爆发的人,他擅长克制,而且在逼迫自己克制。
钟扬和彭可诗一度以为这种状态只有在下场比赛结束才会得到改善,但就在昨天下午,他们发现气氛忽然轻松了不少,二楼的高压舱犹如被人在外部放了气,变得没那么压抑了,江岌看上去也没那么烦躁了。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都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可都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而至于其中的原因,只有江岌一个人知道。
——刚刚排练间隙,他走到窗边点烟时,看到了那辆掉头驶出红麓斜街的迈巴赫。
他不知道秦青卓在楼下的车里坐了多久,坐在车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又为什么不上楼来看一眼,他只知道在看到那辆车的瞬间,某些烦躁的情绪似乎随着车子开走时飘出尾气,一并消散在了空气里。
晚上睡觉之前,他点开了秦青卓的专辑。耳机里面传出秦青卓的声音,犹如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他满是缺口、枝枝叉叉的神经末梢,心里似乎有一张被揉捏得满是褶皱的纸,随着这声音慢慢舒展开来。
几天以来,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宁静。
于是昨晚他难得睡了一场好觉。
*
耳机里放着秦青卓的歌,还差几步走上二楼时,江岌一抬眼,看到了站着楼梯间的秦青卓。
因为大多数人都选择到另一个方向乘坐电梯,楼梯间这会儿没什么人。秦青卓站在窗边,背对着江岌的方向,正跟制片人夏绮说话。
节目组今天把乐队都叫过来,是为了拍摄乐队互选的环节,按理说导师不需要出现。但秦青卓还负责部分音乐总监的工作,应该是为了别的事情过来。
秦青卓今天穿得挺休闲,黑色缎面棒球服上镶着精致的刺绣,略显宽大的衣袖随风微微飘动,远远看上去,整个人显得非常修长。
夏绮的声音透过隔音不佳的耳机传过来:“……你的手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前些天不小心蹭了一下,”秦青卓说,“一点小伤,不要紧。”
是那天傍晚秦青卓伸手拦下自己时,被盛怒的自己甩到墙上造成的那道伤。江岌想。
“天,这算小伤吗?你不是跟人打架了吧?”
“怎么会啊,”秦青卓笑了一声,“我早就过了跟人冲动打架的年纪。”
“青卓,你真的应该小心一点,本来你就……”夏绮话说一半,似是想起什么,半途止住了话头,叹了口气,半是担忧半是严肃道,“如果手再出了事……”
夏绮两次欲言又止,显得有些烦躁:“反正你注意点,知道吗?”
身后,有人快步上了楼梯,没注意到站在前面的江岌,脚步一时没来得及刹住,猝不及防地撞到了江岌身上。
江岌侧过脸,年轻的女孩手里拎着十几杯星巴克,应该是急着送给二楼导演组的。
女孩也抬头看他,显然认出了他,一张脸顿时红透了,一迭声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走得太急,没看到你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