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电话里的内容,江岌愣了一下,缓缓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你先过来殡仪馆吧,”电话那头说,“这件事需要当面跟你说。”
那边挂断了电话,江岌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僵在半空,好半天没什么动作。
看着熄灭的手机屏幕,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派出所、殡仪馆、江克远的尸体……
什么意思,江克远死了?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诈骗电话?
一时之间,江岌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秦青卓出声叫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
他收起手机,吉他也忘了拿,转身朝楼梯下面走。秦青卓将立在墙根的吉他拎起来,也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刚刚这通电话不仅让江岌愣了好一会儿,就连麻三和他的两个跟班都被搞懵了,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见江岌下了楼,三人也立刻抬腿跟了上去。
江岌的步子迈得很大,快步穿过一楼,走出了酒吧。
摩托车停放在酒吧侧墙的墙根,他走过去,拿出钥匙开了车锁,握着扶手正要推车,却没有推动。他一低头,发现摩托车的后轮被一根粗重的铁链拴在了旁边的管道上。
一准是麻三干的,江岌烦躁地握着把手用力往外拉了一下,管道震了震,车身被牢牢锁在上面,他低骂了一声:“操。”
秦青卓跟了上来,扫了一眼摩托车的情况,当机立断:“坐我的车走吧,你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骑车。”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江岌只能应下,跟秦青卓一起朝车子走过去。
麻三从酒吧跟出来,骂骂咧咧:“操,又耍的什么阴招?你爹死了?以为死了就不用还钱了?我告诉你,他死了你照样……”
他还没骂完,黑色轿车已经快速驶出了红麓斜街,一个转弯甩尾过后便没了踪影,只留下了空气中呛鼻的汽车尾气。
麻三一挥手:“走,开车跟上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坐在车子后排,秦青卓有些担忧地看向一旁的江岌。
江岌一直侧过脸看向窗外,蹙起的眉头和绷紧的下颌线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焦虑。还有那两只瘦长的手,因为交握得太过用力,薄薄的、泛白的皮肤看上去几乎要被凸起的骨节穿透了。
秦青卓不知道江岌的父亲在他人生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江岌一向把自己的想法埋得很深,只言片语都不肯透露,所以他无从猜测刚刚这通电话到底给江岌带来了怎样的冲击。
然而,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总归是不好受的。这种时刻似乎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秦青卓抬起手,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江岌的手臂。
江岌侧过脸看了他一眼,秦青卓看见他清澈的眼白上在短短几分钟内已经浮出了明显的血丝。
转头再次看向窗外时,江岌的手伸向兜里,下意识地摸烟,没摸到,他心底的烦躁更甚。
他这才想起来,这几天自己根本就没把烟带在身上。
“赵叔,”他听到秦青卓开了口,是对着司机说的,“你身上有没有带烟?”
秦青卓平日不抽烟,因此司机听到这句话后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应了声“有”,将车子停到路边,往后排递了烟和打火机。
秦青卓接过来,递给了身旁的江岌。
司机忍不住朝那少年看了一眼——秦青卓不喜欢烟味儿,更不许别人在他车里抽烟,今天却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破了例。
车子重新开上路,江岌压下车窗,拨动打火机点燃了烟,对着窗外深深吸了一口。
尼古丁平复了些许烦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此起彼伏的念头——
那家伙死了的事,是真的吗?
前两天不还死皮赖脸地出现过吗?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正常。
但如果那通电话是假的,这种诈骗电话的意义又在哪儿?
可能他真的死了吧。他早就该死了。
死就死吧,一了百了。
但是……
“但是”两个字在脑中冒出来,后面的念头却像是忽然被切断了。
但是什么呢?江岌说不清楚。
他呼出一口气,白色的烟雾很快飘出车窗,飘向了车子行驶的反方向。
一支烟抽完,车子也停到了殡仪馆门前,秦青卓和江岌从两侧推门下了车。
场馆门口,两位警察正站在那里抽烟,认出了照片上的少年:“江岌?”稍年轻一些的那位女警察看了一眼秦青卓,许是认出了他,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没说什么。
江岌“嗯”了一声。
“跟我来吧,”年长一些的警察掐灭了烟,“你们两个一起进来?”
秦青卓看了一眼江岌,不出他所料,江岌低声道:“我自己就好。”
“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秦青卓看着他说。
江岌点了点头,跟随两位警察朝场馆内部走。
停尸房里充斥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但仍旧无法完全掩盖住尸体的腐臭气味。
警察将江岌带到一张停尸床前,伸手掀开了尸体上盖着的白布:“是你父亲江克远吧?”
直到亲眼目睹江克远躺在停尸间里的这一刻,江岌才有了一点“江克远真的死了”的真实感。
死去的江克远面部肿胀,泛着青紫,但看起来表情从容,远没有平时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来得那么面目可憎。
而且……居然能在他脸上看出些许十几年前的样子。
江岌盯着他,回答警察的问题:“是。”
警察又看了一眼江岌,少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近乎平静。
见贯了太多对着亲人尸体嚎哭的场面,警察几乎有些讶异,但他没说什么,遵照自己的职责向江岌阐述事实:
“今天凌晨五点,我们接到目击人的电话,说看到有人在麓河河边跳河。因为目击者不会游泳,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就立刻报了警。警方赶到之后,花了六小时将尸体打捞上来,又经过一系列排查,最终确定了尸体的身份是江克远。”
“还有,我们在尸体的随身物品里发现了这个。”警察将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递给江岌。
江岌接过来,那里面装着的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照片,因为被塑封过,即便经过了长时间的浸泡也没有被损坏丝毫。
那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眉眼间透着意气风发的江克远,一只手搂着身旁温婉而漂亮的妻子,另一只手抱着怀里与自己颇有几分相像的儿子。
年轻的警察终于从少年滚动的喉结上捕捉到了情绪的波动——那是人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时才会做出的吞咽动作。
“我们已经查看过监控了,录像很清晰,完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我们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调查到了一些他自杀的原因……”警察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江岌看着那张照片,声音又哑了几分:“您说吧。”
“你父亲在自杀前一天,在一个线下的赌博窝点里通宵赌博,输光了身上的所有积蓄,大概有六万多块钱。据我们了解,他这几年一直在打各种各样的兼职散工,这六万块应该就是他所有的积蓄了……”警察说着,摇了摇头,“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一夜之间全输光,一般人都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自杀的原因,可能跟这件事有直接关系。”
江岌听完他说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
再看向手里那张照片,他忽然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警察看了一眼江岌,递过来手中的文件和笔:“你看一下上面的信息吧,如果确认身份无误,对死亡原因也没有异议,就可以签字了。”
江岌接过笔,看着文件的内容,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它们却不肯往他脑子里进,盯了片刻之后,他在那份文件的右下方潦草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殡仪馆门口,秦青卓没按照那警察说的,在休息区找位置坐下等候,他只是站在门口缓慢地踱步,时不时看向场馆内部。
没猜错的话,那天傍晚被江岌殴打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父亲——他怎么会忽然死了?
还有,刚刚那讨债的人说江岌“爹跑了、娘死了”,又是怎么回事,他妈妈难道也已经去世了?
确实,一直只看到江岌和江北在一起生活,不像是有人照顾的样子。
秦青卓想着这些,听到了殡仪馆内部传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江岌随警察走了出来。
江岌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甚至比来时还要更平静一些。
“……火化的时间你就自己联系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吧,不过殡仪馆存放尸体也是有时限的,不要拖太长时间,尽快把你爸的后事料理一下吧,节哀顺变。”警察抬手拍了拍江岌的后背,走近了,他朝秦青卓点了点头。
江岌则没看秦青卓,微垂着头,自顾自地走出了殡仪馆。
秦青卓抬步跟上他,有些迟疑地问:“江岌,你父亲他……?”
“畏罪自杀,”江岌把语气放得很轻松,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挺好的。”
麻三几个人一直等在附近,远远观望着情况,见江岌出来,试探性地询问:“你爸他怎么了,真死了?”
“死了,自杀,尸体就躺在里面,”江岌朝场馆内偏了偏头,“不信的话,自己进去看。”
“哦。”麻三有点惊讶,一时没再说话,等到江岌往前走了一段,才又问了一句,“我们能进去看一眼吗?”
江岌没理他,继续朝前走着。
看着江岌脸上挂着的无所谓却又无端有些瘆人的表情,麻三觉得江岌没有撒谎。
他没再跟上来,讨债的对象忽然死了,他做不了主,只能先回去跟雇佣他的债主商量之后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拉开车门坐进车里,秦青卓侧过脸看向江岌,轻声问:“回酒吧?”
江岌“嗯”了一声。
秦青卓不知道此时此刻该怎么安慰江岌,他甚至不知道江岌经历了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从他认识江岌开始,这少年就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都闷在心里,对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又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似的。
譬如现在,江岌看向窗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也空荡荡的,一丝情绪都不剩下。
下午在篮球场上那难得的胜负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上又明明白白地写着“无所谓”,写着“老子什么都不在乎”,写着“走到哪儿就他妈算哪儿”。
尽管陪着江岌遭遇了“父亲自杀”这样的人生剧变,可秦青卓根本就搞不清楚,这剧变到底在江岌的人生中占有怎样的分量,而江岌也没有丝毫向他敞开心扉谈谈这一切的想法。
或许说出来会好一点,一个人总将心事闷在心里,会被自己怄出内伤的。
“江岌,”秦青卓斟酌着开了口,“跟我说说你爸的事情吧。”
“没什么可说的。” 江岌只是这样敷衍了他一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话。
秦青卓便没再问下去。
车子开到了红麓酒吧门口,秦青卓看见江岌的手按到了车门的把手上。
江岌什么事都不说,但有些事情他不能不过问,比如尸体的火化,比如葬礼,他作为一个大人,处理这种事情总比一个孩子要更有经验。
他再次开了口:“江岌,你爸的后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他的后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江岌似乎不想谈这事,撂下这句话,推开车门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