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二十岁那年头一次来到说书先生的茶馆,说书先生是位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看似温和内敛,却没曾想说起书来慷慨激昂绘声绘色。
沈南枝头一次听书,这便在茶馆中坐了下来。
而后这间小茶馆举办了一个以诗会友的活动,前来听书的人匿名写下一首诗,若是两人都抽到了对方的诗,便可相约见面结识成为朋友。
沈南枝在之后许久都觉得,那是自己自生来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因着朋友二字,她鬼使神差般参加了这个活动,甚在心头幻想着,或许她也能交到一位朋友。
但在沈南枝抽出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后,便顿时从自己的幻梦中清醒了过来。
抽到的纸条上即使是她大部分都识不得的字,她却也能分辨出,这是极为好看的字迹,刚劲有力,笔锋潇洒,若说见字如见人,她便好似透过这张轻飘飘的纸条,看到一位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亦或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
一想到自己所写的那张纸条,萦绕在她周身的自卑感顿时席卷而来,更为自己方才生出的那点怯懦的奢望感到可笑和无地自容。
沈南枝落荒而逃了,揣着那张看不明白的纸条,一路逃回了家,而后许久也未再敢多想此事。
直到几个月后她再一次偶然去到那间茶馆,说书先生竟是一眼便认出了她,不仅笑问她当时怎突然没了踪影,还将她当时写下的那张纸条给拿了出来。
至此沈南枝才得知,当日她与那人竟是唯一一对同时抽中对方纸条的人,可她逃跑了,也导致活动未能再继续进行下去,所以说书先生才记忆犹新,一直未将此事给忘却。
沈南枝再度看到自己当时鬼迷心窍写下的字,纸条上所写的是她唯一会的一首诗,简单到如今三岁孩童也能流畅背诵,她却依旧写得不明不白。
而原本就歪歪扭扭的字迹让纸条一眼看上去极为凌乱,此时上面竟圈圈点点好些标记,被圈中的字旁标注了与她字迹完全不同的工整字迹。
沈南枝一眼认出是她所抽中的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所以这些字便是那人留在她的纸条上的。
她又惊又羞,一时间竟不知自己是又要逃离还是要继续呆愣在此。
那人在她的纸条上标注了她所写的错字和背错的诗句,除此之外便再无旁的语言,没有嘲笑她的无知,更没有讥讽她的不自量力。
沈南枝不知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心情,带着那张被批注过的纸条回去后,反反复复想了许久,照着那人给她标注的字句,重新将这首诗完整地写了下来。
她鼓起勇气再次找到说书先生,希望说书先生能帮她将自己重写的诗寄给那人,嘴上说着并非是要继续上次的活动,却一连好几个月都流连在那小茶馆,有意无意问着说书先生那人可有回信。
那人的第一次回信,沈南枝等了近大半年,她仍是没能和那人继续那时的活动,但却和他建立起了一种隐秘的联系,在所有人都不知晓的地方,她用书信的方式,交了一位朋友。
沈南枝一个月大抵会向那人寄两三封书信,内容有时是她抄写得歪歪扭扭甚至都不明所以的诗句,有时是她用自己浅显的知识写下的不怎通顺的话语。
那人好几个月才会回上一封,大多数时候是给她寄出的信件画上的错字标注,偶尔像是心情极好一般,竟也会创作一首诗回给她。
即使说书先生会简单将那人所写的诗讲解给沈南枝听,沈南枝也仍是有些不得要领,不明白那人诗词中想传递的心情。
但她仍旧乐此不疲,将他写的诗句抄写了一遍又一遍,却又不好意思让他瞧见自己写得并不好看的字落下了他的诗句,转而还是如从前一般,抄写着别的不明所以的诗词,简短地诉说着自己近来的变化。
——
今日茶馆人不多,说书先生也正巧说完一场书,坐在角落的小桌前悠闲喝着茶。
抬眸一见门前来人,说书先生眉眼露笑,先一步迎了上来:“我今日还念叨着你若来了不知得多高兴,没想到刚说完你就来了。”
因着沈南枝以往并非能随便出府,每月来茶馆的时间有限,但也十分固定,长久以往说书先生竟也摸到了些规律。
今日也本该是沈南枝往前会来的时间,只是往后或许便不能如以前一般了。
沈南枝微微颔首,有些不自然地走向说书先生,到了跟前才低声道:“今日又要来麻烦您了。”
说书先生朗笑着摆了摆手,起身道:“随我来吧,那人今日刚来过,给你回信了。”
沈南枝闻言,顿时眼眸就亮了:“当真?”
距离那人上一次回信都快半年了,沈南枝听闻这消息,自是惊喜万分的。
“自是真的,你若早半刻钟来,兴许还能正巧与他碰上面呢。”说书先生打趣着。
沈南枝面色一怔,很快便觉有热烫攀上面颊,忙不迭垂下头来跟紧了说书先生的步子,一边小声道:“您、您别取笑我了。”
说书先生应是年长沈南枝几岁,比起那位朋友,沈南枝倒是和说书先生的联系更多一些,但在几年间她却仍是比较生疏和客套,说书先生对此倒也未曾在意过什么。
曾经说书先生也好几次提及过帮沈南枝与那位朋友约定时间见面,但沈南枝都毫不犹豫拒绝了去。
她从未想过要与那人见面,不是不愿,是不敢。
若说最开始结识这位朋友的举动,那便已是她敢做的最大的举动了,至于见面,自然是想也不敢想的。
她这般普通,无论从内到外,甚至毫无能拿得出手的长处,若是与那人见了面,他们之间能聊些什么,那人是否会因她的平凡和不起眼与她断了联系。
与那人相识越久,他们之间书信来往越多,沈南枝便越发珍惜这段来之不易的缘分,也不敢轻易越界,唯恐会丢失这份来之不易的情谊。
或许这是上天对她最为慷慨的一次施舍,如此她便觉得足够了。
——
因着要在茶馆耽搁些时辰,沈南枝便未让马车一直茶馆前候着,遣了马夫在城内自个儿歇息片刻,约定了时辰在城门口等她。
可因着那人的来信,沈南枝在茶馆多待了些时辰,从茶馆出来,便已是过了黄昏。
天色渐暗,城郊的小路早已是空无一人,此处前去城门口还有一大段距离,沈南枝不禁加快了些步子,只觉夜里的城郊小路阴森得有些骇人。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又像是有人脚步虚浮游走在黑暗中的声音。
周围已是完全暗了下来,沉重的乌云遮挡了微弱的月光,沈南枝甚是连脚下的路也有些看不清了,一不小心绊住一块小石,险些跌倒又连忙平稳住身形,仍是不敢放慢半分脚步。
再走一小段路便能到城门口了,只是周围茂密的树林遮挡住了本该已是能瞧见的高耸城墙,叫沈南枝心底还是有些发慌。
正准备迈开步子小跑起来,忽的一声突兀的响声,一旁的阴影中忽的窜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猛地扑向沈南枝,带着一身沉重酒气,叫她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险些叫这酒气给熏昏了头。
“小美人,夜深了怎还一人走在小路上,可是在等着与哥哥相会?嗝……”沙哑低沉的男声几乎是贴着沈南枝耳畔传来,热气扑洒在她颈间,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
“不不!你认错人了!你、你……你放开!你别靠近我!”沈南枝当即被吓得险些要晕过去,却又猛地被当下的情况给惊醒,惊呼着挣扎起来,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想赶紧拔腿就跑。
醉汉却像是压根没听见沈南枝在说什么,只听见一道又娇又柔的女声传入耳中,挠得他浑身发痒,热火难耐,邪火操控着他的思绪,一把将沈南枝抓得更紧了几分,扯着她的胳膊就将人往怀里搂。
“啊!你干什么!我真的不认识你……放开……你放开我!”沈南枝自知自己已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奈何竟是半点也无法挣脱开来。
醉汉强烈的存在感令她害怕得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流出,呼喊声已是带上了哭腔,醉汉却并未放开她分毫。
嘶啦——
一声脆响,沈南枝肩头一凉,顿时瞪了大眼。
她的衣襟被醉汉大力撕扯开来,暴露在外的肌肤瞬间激起了鸡皮疙瘩。
惊慌的一瞬,醉汉沉重的身躯牢牢实实向她压来,将她一把按倒在地,像是要将她就地正法一般。
沈南枝哭得更大声了,她鲜少这般放任自己的哭声,可此时她控制不住分毫,也压根不想控制。
谁能听见她的哭喊,谁能来救救她!
沈南枝不知自己在被上天抛弃这般多次的情况下,为何还会在这种令人绝望的时刻做这样无用的祈求,可她悲痛地倒在地上挣扎着,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仍在推拒着已是失了理智的醉汉,心底仍是在不断呐喊着。
救救她吧,谁都好,救救她!
直到身体的力气都快要耗尽,醉汉也已是被沈南枝的挣扎弄得有些发火了,他眉头一皱,起身一把将她本就被扯开些许的衣襟,再次撕拉出更大的口子,张着一张充满酒气的嘴,奸笑道:“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小美人,先跟爷爽一爽,过会你就知晓这是多么快活之事了。”
话音落下,大片阴影笼罩下来,醉汉急不可耐俯身而下。
沈南枝身子一僵,绝望地闭上眼,却在下一瞬,听见头顶一声突如其来的痛呼:“我干你大爷的!”
沈南枝霎时睁开眼来,被泪水朦胧的视线中,竟见醉汉身后立着一道逆着光的沉黑身影,醉汉被那人拧住了头发,硬生生仰着头疼得龇牙咧嘴。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沈南枝脸颊不断滑落,她却只能表情呆滞地仰头看着那人狠狠牵制住醉汉。
沈南枝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皮肉绽开的声响近在咫尺,面颊一热,醉汉脖颈处喷洒的鲜血沾了她满身。
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可沈南枝连眼睛都未曾眨过一下,方才还令她恐惧胆颤的醉汉,连一声惨叫也未能发出,在那人利落的挥剑下,重重倒在了一旁。
乌云不知何时悄然移动了身形,露出半边弯月,将温柔的月光洒在了跟前静默站立的人侧脸上。
沈南枝瞧见那人薄唇轻启,带着与方才狠厉挥剑的杀戮极为违和的清冽冷声,缓缓道:“嫂嫂,夜深了,怎还未回府?”
第7章
陆闻微眯着眼,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无声哭泣的女人。
他的淡然开口,似乎并未让沈南枝从惊愣中回过神来,她就像是还停留在劫后余生的恍惚中,又像是被吓傻了一般开不了口。
可她的眼泪,却仍在止不住地往下掉,颗颗晶莹,泛着月光沾染的柔色,从她通红的眼眶争先恐后涌出,又划过她娇嫩的脸蛋,混杂着喷洒在她面颊上的鲜血,染成猩红的色彩,看上去诡异又妖艳。
方才,她分明哭得歇斯底里,痛苦地挣扎着,悲痛地哭喊着。
怎到了他跟前,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陆闻微微蹙起了眉心,实则他早便在远处听见了她的呼救,未分辨出遇害之人是谁时,他是打算漠然离去的。
这等事,本就不是他应当插手之事,曾经他也不是没有在这样的事上着过道,多管闲事的下场,他应当是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可他还是认出了她。
那个在新婚之夜哭得令他浑身不适的女人,此时被那醉汉压于身下,露出了他曾想在那张脸上看到的神情。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将他早便想在那张脸上看到的神情看得更清楚些。
可为什么还是动了手。
陆闻冷冽的视线缓缓落到淌着鲜血的剑刃上,猩红染红了银白的剑,血液的热烫却无法将冰冷的剑身彻底温暖,只会随着时间的消散,冷却,凝固,最终干涸成令人作呕的污秽血渍。
犯过一次的错误,怎可再犯第二次,陆闻为自己的举动感到懊恼,抖了抖剑刃上的血,缓缓抬眸看向了沈南枝。
那便杀了她。
让她那喊得嘶哑的喉咙不会说出令他作呕的话语,这样便算不上是犯错了。
陆闻持剑的手臂缓缓抬起,仍旧淌着血的剑刃随着他的动作,终是指向了沈南枝的喉间,只要一瞬,就可割破她的喉咙,让鲜血喷洒而出,让这个错误在此了结。
——
一直垂头哭泣的沈南枝忽的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压不下喉间的哭腔,却也哑着嗓音抽泣着道:“陆闻,谢谢你救了我,我……”
过重的哭腔让沈南枝心底更多感激的话语没能接着往下说出口,可她抬头时,却对上了陆闻带着怔愣的神色。
陆闻微微抬着手臂,不知这个高度是刚抬起了些许,还是方才的动作未来得及完全放下。
但在沈南枝茫然地看了他片刻后,那只执剑的手臂已完全落回了原处,静静垂于腿侧,连带着握着剑柄的虎口也松开了些许。
沈南枝未将这个细节放在心上,满心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心。
她方才是当真被吓坏了,即使她平日里有些丧气,常常绝望到想着不若就这般死了算了,可直到真的危难落于她面前时,她才明白自己是害怕的。
她不想死,更不想被方才的醉汉折辱,她仍旧抱着心底的那一丝一毫的侥幸,奢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摆脱现在的生活。
但摆脱现在的生活的前提,是活着,是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