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忽然一阵嗡鸣,严皇后迟钝地记起来了,兄长的两个儿子都死了,一个是被严梦舟弄死的,一个是被太子弄死的。
太子主动与她兄长划清了界限。
叶承云处处被太子压制,他是没能耐造反的,除非他有了更强大的助力,想要拼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严皇后打了个寒颤,一回神,发现心腹已全部跪在凤榻前,雀喧鸠聚,搅得她耳边一句话也听不清。
“娘娘,锦川王联合严侯、右骠骑将军发动宫变,已杀至月清宫……”
“……陛下今夜宿在祈贵妃那儿,有侍卫把守,咱们的人进不去,也联络不到外面……”
“一刻钟前奴婢在前面看见太子传来的信号,娘娘,太子应当正在前来救驾的路上……”
这些话慢慢渗入严皇后脑中,她手脚颤抖着下了榻,被人扶着蹒跚至殿外,遥遥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夜风呼啸着拍打在她脸上,她耳中除了阵阵嗡鸣,还响起了兵刃交接的声音与侍卫的嘶喊、反贼的狰狞恶笑。
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噩梦未醒,还是千真万确发生的事情。
心腹搀扶着她道:“娘娘安心,皇宫守卫森严,外面还有太子殿下救援。太子殿下勇武重孝,一定会很快赶来。”
严皇后惊醒,指尖嵌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太子若能趁此机会蹬掉景明帝登基,她将是皇太后,再无人能压在她头上。前提是她能活下去。
二皇子发动宫变,最重要的是控制住皇宫,其次是阻拦住太子。
太子赶来宫中后,是优先选择代表着皇权的景明帝,还是她这个生母?
时间是一个圆盘,旧事重新上演,这次轮到太子来做主选择了。
严皇后觉得太子会率先来护着她,因为她的前半生在不遗余力地为太子付出,她与太子是最亲近的母子。
她也无法接受用心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弃了她、选择别人。
“四皇儿身在何处?”严皇后镇定下来,终于记起她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勇猛精进,尤其擅长困境制敌,却不是能给她依靠的。
心腹道:“不知,自从动乱起来,就无人看见楚湘王的身影。”
严皇后支着额头揣测严梦舟的选择,可她一闭眼,脑中就是前几日严梦舟对她拔刀的情景,加上殿外宫女惊慌的脚步与低泣,她无法静下心来。
烦躁地挥落桌上茶盏,严皇后道:“派人去映月宫,去杀了那个姓施的女子。”
“这……楚湘王他……”心腹错愕,小心翼翼道,“娘娘不若对施姑娘施恩护她一把,日后楚湘王得知,必对娘娘感激有加……”
“去杀了她!杀了她!”严皇后声量突然提高,尖叫着命令。
“是……”心腹踏出凤仪宫,点了侍卫离去。
见到十四岁的严梦舟的第一眼,严皇后就知道他什么都记得,他憎恶景明帝与自己,他一刻也不愿意留在这个代表着无尚权利、人人憧憬的皇宫。
可这几日,他却频频留宿宫中。是为了一个姑娘。
宫殿被他翻找了大半,他找不出施绵,严皇后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映月宫是已逝世的老太妃的宫殿,空置了多年,严梦舟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严皇后始终认为严梦舟是个障碍,他就该死在七岁那年,这样的话,她会用一生来缅怀这个儿子,会永远心怀愧疚。
可他活着回来了,就由无暇月光变成了刺目污点。
“娘娘,先避一避吧……”宫人悄声提议。
叫嚷声似乎是越来越近了,宫女的哭啼声喝令不住,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时候是该躲一躲的,可严皇后无处可躲。她儿子被隔在宫外,危难时刻,夫婿又一次抛弃了她,与别的女人在一起,甚至连派人慰问她一声都没有。
严皇后道:“不能躲的,躲了,待会儿太子来了,就找不着本宫了。”
宫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外面的喧闹声没有一刻停下来过,风声一样忽远忽近,恍若过了几个时辰,又仿佛只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凤仪宫外似有猛虎奔来,沉重井然的脚步将地面震颤起来。
“娘娘!娘娘!”宫人狂喜着奔进来,叫喊道,“娘娘,殿下带着人来了!”
严皇后呆愣的神色瞬间绽放开,眼角细纹堆起,喜悦道:“太子来了?我儿——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本宫……”
她惊喜得嗓子破了音,跌撞着扑向殿外,奔至花罩垂纱处时,看见了迈入殿门的颀长人影,高大修长,脚步有力。
严皇后瞬间停步,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消融。
来人步伐缓慢,落地时惊动烛光震颤。
他前进一步,严皇后惨白着脸后退一步。
未来得及把话说清楚的传信宫人愣愣道:“……不是太子殿下,是四皇子……”
严梦舟踏入垂帘后,宽肩窄腰暴露在烛灯下,淡淡道:“下去。”
他半边脸笼罩在烛光的阴影下,神色莫测,声音也听不出任何情绪。
宫人莫名的心慌,拘谨地跑了出去,到了殿外一看,密密麻麻的侍卫已经将整个凤仪宫包围。领头的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抱着厚重的刀咧嘴一笑,把宫人吓得瑟瑟发抖。
内里,严皇后退至软榻边,双膝一软跌坐了下去。
严梦舟缓步走近,沉声问:“她人在哪儿?”
严皇后冷冷一笑,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我让人砍了她的手脚泡在坛子里,你现在去……”
“映月宫。”严梦舟打断她,“我已去过了。”
他确定施绵是被严皇后软禁着,派人时刻盯着凤仪宫,一刻钟前跟着凤仪宫的人寻到了映月宫中,可宫殿中的宫人四散逃亡,除了一盏碎裂的花瓶,未见其余打斗痕迹,施绵与十三不知所踪。
严皇后面色浮出一丝迷茫,“她不在映月宫?”
迷惑少顷,严皇后眸中划过一道了然,忽然大笑起,笑得前俯后仰,“我把她安排在映月宫,派了十余人去杀她,她与侍卫皆不见踪影,你觉得整个宫中除了我,还有谁能支开那些侍卫?”
“是你父皇!”她笑了会儿,猛然停住,眼睛瞪出血丝,阴沉沉地瞪着严梦舟,“有本事在我面前豪横,怎么不敢去逼问你父皇?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不是他默许的,我敢肆意为难你心上人吗?”
“他被下了药,还在昏睡中。”映月宫寻不到施绵,严梦舟立即就去见了景明帝,强闯入祈贵妃的宫殿,看见了瘫成烂泥的景明帝。
在那一刻,他对景明帝的厌恶达到顶峰。
坊间说奢靡放纵能腐蚀人心,景明帝就是最好的例子,初登皇位,他意气风发要留名青史,不过区区十几年,人就因荒淫纵欲,由内而外掏空了。
严皇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景明帝,满面茫然,眼神失焦,“他在昏睡中,那是谁下的令?”
“祈贵妃。”
“你怎么知道?”
严梦舟道:“我不仅知道祈贵妃是二皇兄精心为父皇准备的人,还知道二皇兄今日犯上兵分三路,正宫门,西南偏门与北门均正面突袭,唯一留下的宫门外有一列兵把守,谁敢踏出或靠近一步,就会被乱箭射死。”
严皇后的脸色憋成酱紫色,失去了精心雕琢的妆容,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半老妇人。
她颤颤抬起一只手,指着严梦舟道:“是你,是你怂恿太子与他舅舅决裂,又勾结了叶承云逼宫!你果然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严梦舟垂下眼眸,被烛光镀上柔光的眼睫遮住眸色,道:“我再问你一次,她……”
“皇位是我儿子的,你想都不要想!你这个白眼狼,当初我就该刺你一刀再将你扔下去!你为什么要活着?你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严皇后第一次向严梦舟袒露心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匕首刺入严梦舟心头。
严梦舟想起当初蔺夫人对施绵说的那些,不同的话,一样的尖锐,都能将人心刺得血淋淋的。
施绵竟然还能与蔺夫人呛声,说她那么凶,一定不是她娘。
怎么不是呢,就是有人能不爱子女。
后来施绵将那块碎裂的玉佩从马车窗口抛了出去,她才九岁,就能坦然面对惦记了数年的生母的憎恶。
她接受,她放手,她将那份眷恋深埋心底,不再去打扰蔺夫人。
施绵能将心底的怨恨放下,严梦舟一度以为他也能,此刻方知,他没有那样的心性,他做不到。
“倘若重来一回,你仍是要将我抛下?”
“你父皇能抛下我,我为什么不能抛下你?”严皇后冷笑,“不要说重来一回,哪怕重来千百回,我都会抛下你!我还要将你的手脚砍断再抛下,让你死无全尸!”
“好。”严梦舟再次向前迈去,烛光跳跃,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侧过脸躲了下,无意间看见殿中挂壁上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长剑,剑柄垂着朱红的流苏,鲜艳似血。
严皇后随着他转头,也看见了那柄剑,尖锐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你想杀了我?你敢吗?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敢对我动手,必遭天打雷劈,死后到了地府要被抽骨扒皮、要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严梦舟看向宝剑的那一眼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既然严皇后这样说了,他不介意用那把剑解决了她。
他取下那把剑,手腕一震,利刃“铖”的一声从剑鞘中弹出半尺,银刃上流淌着烛光,寒意四射,瘆人骨血。
严皇后神色癫狂,脸上带着冷笑仍在嘲讽:“对,你的确敢杀了我,可以说是被施家那小丫头片子迷了心智才做出来的,就跟你父皇一样,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子,一样令人作呕!”
“我再问你一遍,施绵在哪里?”严梦舟声音低涩,一字一句地再次与她求证。
这是他给严皇后的最后一次机会。
严皇后嗤笑:“我说过了,被你父皇派人带走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他收入后宫了吧。别看你父皇五十多了,还是有本事让十几岁的小姑娘怀孕……”
“那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银光滑出剑鞘抛飞至空中,剑刃折射着烛光,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光影,刺向严皇后眼眸、面庞与周身。
没有痛觉,她却蜷缩着尖叫起来。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清楚感知到,严梦舟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严皇后看见长剑落在严梦舟手中,修长的指骨握住剑柄转了个剑花,银白长剑破风,向着她的喉头削来。
剑身来势汹汹,在她眼中却纤毫毕现,她看见风被剑身划开,看见流光的产生与消散,看见银剑带起的风掀动她散乱的发丝,在剑身触碰的刹那,发丝被斩为两半。
朦胧中她记起严梦舟初降世的那一年,那时她还是燕王妃,夫妻恩爱,长子温顺,幼子讨喜,她是让所有京中贵女羡慕的存在。
今日,她却要被亲生儿子斩于剑下。
剑刃削入她喉下,她想尖叫,想呼喊侍卫、太子,想辱骂严梦舟,所有的声音都被凌厉的剑锋逼退回去。
严皇后感受到了利刃割破皮肤的疼痛。
“十四——”一声急促的呼喊陡然响起。
严梦舟猝然回头。
夜色如混了清水的墨汁,不知何时晕染成淡色,与殿中熏黄烛光的交界处,施绵扶着攀着飞凤的红柱急促喘气。
她额头冒着汗水,双颊染红,卷曲的发丝略微凌乱地披到身前,连喘数下,向前伸出一只手,“扶、扶一下!”
严梦舟如梦初醒,丢了长剑疾步快去,未靠近,施绵已向他依过来,他赶忙展开双臂将人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