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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因接过描有金鹤的袖珍瓷瓶,正想要走,又恍然回过神来:“哦还有,记着回来时顺道去祖师观请几个女冠来府中,到时直接引去仙使院就是。”
    “欸记下了。”柳斐心喜,忙应声。
    柳斐走后,宝因也往范氏的西棠院去了,只是她不进正院,反先到偏院,路过正在做女红的喜鹊时,背过双手弯腰看了眼,盈盈笑道:“绣得比我好。”
    “太太的才叫好呢,娘子如今跟着太太学,总有看不上我的那一日。”喜鹊扭头看到人,边回话边要起身行礼。
    宝因顺手放下团扇和账本到青石桌,手落在喜鹊肩上,摁她坐回原处,又往正院瞧去:“太太好些了吗?”
    “今日是李傅母来服侍的,我只在外边照看。”喜鹊心底也明白范氏为何还要再养病,所以也不敢说好或不好,只能答得囫囵,“太太眯这会该醒了,娘子进去便是。”
    宝因却屈膝坐下,语气淡淡道:“我再看你绣会儿,也好取取经。”
    喜鹊在府中已经五六年,心里瞬间什么都明白起来,做太好有时也是过错,她低头绣着手里的花样,不再多言。
    过了两刻钟,宝因才有要进屋的意思。
    醒来不见人在旁服侍,范氏早就冷着脸,说出来的话也是直刺人的心窝子:“平日事事周全,怎么今日倒迟了?”
    宝因像是已经习惯,从容自若的递上账本,垂头作温顺认错的模样:“今日身子略觉乏顿,所以放纵自己贪睡了,还请母亲责罚。”
    听到此言,范氏转瞬又露出和蔼面目,比之往昔,还带了些笑意,心里似乎也变得舒畅起来:“圣人还有犯错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女子,若从不犯错岂不比圣人还高明,那才叫人背后冒冷汗呢。”
    她伸手接过账本,粗略翻过几页,抬头赞赏道:“五姐在中馈之事上远超几个姐儿,我从来都是放心的,不知女红如何?”
    宝因倒出丹药托在心上,连同温水一起送到范氏眼前,脸上露出惭愧的神色:“若要和母亲相比,只是堪堪入目。”
    范氏细嚼慢咽一番,用温水送服后,才慢言慢语的教导:“还是不可怠慢,虽然日后嫁去高门做奶奶,这些琐事也不必你亲自动手,但闲暇绣着也不会被人低看。”
    高门贵妇除了管家,刺绣也是一门打发时间的事,免不了有人来访,一来二去名声也就出去了,范氏做女儿时,其母的手帕交便经常来往范家,见过几次她绣的东西,总是在外夸赞,于是有了美名。
    陪着一起吃过晚食后,宝因坐在轩榥边绣着鸳鸯戏水,眼花光暗时,抬头见苍茫夜色,又挪到烛下继续绣,范氏也看得称心舒适。
    宝因自小就爱读书,六岁能读史书,刚及十岁已能读懂《诗》《论语》和《道德经》,几个哥儿有不懂的不问先生,反倒要问她。
    谢贤考经文史论,也总有宝因在背后为六哥出策。
    范氏却瞧不下去了,讥笑道:“不学女红,往后要如何嫁人?若只知读书,忘了女子本分,读书也未尝是好的,莫非五姐还能用这满肚的学识去换个博士来做?”
    被点醒的宝因这才意识到读书不是女子该做的,于是她白日学女红,夜里读书,再加上她愈发孝顺,范氏挑不出什么错来,也就随她去了。
    二门外更声敲过,范氏手落在账本上,慈眉善目的:“你大人该要回来了,今日先回去好生休息,这些时日苦了你。”
    宝因放下绣架,自然明白话中的意思,刘婆子今日已经被她请出仙使院去,她将岫玉制的府牌交回:“只要母亲身体康健,我千刀万剐也甘愿。”
    范氏用帕子假意拭了拭眼角:“五姐愿意,我当妈的还不舍呢。”想到前些日子吃剩的几钱补品,又紧着说,“一到燥热的天,你就易生病,明日让喜鹊送些滋阴的补品去蟾宫院,你也该好好补补。”
    言罢,范氏又吩咐身边的婆子好生送人回去,宝因出门时,恰好碰上谢贤,低头喊了声“大人”便侧身离去。
    谢贤挑帘进屋,回想刚才看到的人,竟有些认不出来,不由得感概:“五姐长大不少。”
    范氏拿金针挑亮灯芯,眸里划过一抹精光,那件事她正愁不知怎么开口,便顺着这个由头继续往下引:“明年也要满十五了,二姐成亲那年正是这样的年纪。”
    谢贤点头,难得有几分为人父的柔和:“是该论婚事了。”
    “说到五姐的婚事,倒是有两门亲已经找上来。”范氏开怀笑起来,拢鞋下榻,连着府牌账本一起收进床里边的匣盒,“王家三郎中馈乏人,想要鸾胶再续。你是知道的,二姐病逝,哪怕有文哥儿在,他与我们也再无干系,但这七年来却对我们体贴周到,更甚二姐还在时。”
    谢贤脱去外衣,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是随言附和:“前几日下朝,王侍郎与我也透过风,只是二女嫁一门不妥。”
    他虽有六个女儿,但二姐和四姐都早夭,十姐又尚小,如今长大成人还未出嫁也就宝因一个,鸡蛋又怎可放在同一篮子里。
    范氏的眼珠溜溜几转,只好又说:“大姐也想为卢四纳五姐做妾。”
    “五姐去做卢氏的妾?”谢贤拾起高几上的《论语》,还没翻开,便已连着冷笑几声,“大姐真是好打算,女儿嫁出去倒真像泼出去的水,开始打起娘家的主意来了。”
    “大姐是这样说的,我却觉得先风光大办嫁过去,妻妾不论,成个娥皇女英的美名也好。”范氏略显慌张的咽了咽口水,强撑起笑颜,还不忘为女儿找补说辞,“王三虽是三大世族的子弟,但卢四近日也刚升任。”
    “拒了王三的正室,去做卢氏的妾,岂不是在羞辱王氏?当真是个妇道人家,满心只为后宅那点事算计。”谢贤扔下书,目光冷冽,俨然已经动气,“他卢家再升官又如何,若没我们点头,别说升官,只怕陇南之地才是他死后居所。”
    他生怕如此不开智的妇人日后坏事,言辞愈发激烈:“卢家祖上是如何几近灭门的,几朝几代落得声名狼藉,现今连个世族都不再是,娶个谢门女儿为妻已是恩赐,倒还敢肖想为妾,真是好大的风光。”
    范阳卢氏一族的权势地位在汉末时乃是天下世林独一份,皇帝要去妃殿都需先问过卢氏的故事流传至今,可其权势让子弟渐失志向,仗着自家位高权重开始胡乱非为。
    好日子没享几年,各地纷纷起义,处于权利中枢的卢氏二房被灭门,血流满金陵各街道,各州郡的卢氏分支也惨遭屠杀,范阳卢氏迅速衰败,不再被列入世族。
    历经五朝休养,卢氏第三房的卢兴受封国公,仗着有开国之功请求重入世族,皇帝让他去征求谢氏的意见,被谢氏拒绝,所以卢氏虽家族显贵,子弟多有官爵,却并不是望族。
    唯恐眼前人又积攒怨忿加重病情,谢贤削去原先的躁怒,缓和下语气来再次重申:“我早说过,谢家的女儿无嫡庶之分,五姐与你所生同样是金尊玉体,她们做妻,五姐自也是妻,所嫁也不会比她们差。”
    范氏埋头不再作声,亲生的是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人护着自己的肉是天性,在有些事上难免亲疏,这些男人又怎知女子怀胎十月的心。
    谢贤也没了继续待的兴致,只想着说完正事就走:“张衣朴被遣去寻修道的五公主,我特地向官家讨了恩典,让六哥同往,他多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心胸也能开阔。”
    刚一说完,谢贤就站起身去拿横杆上的外衣,边穿边继续嘱咐:“明日就走,让人给六哥收拾好行装,也不至于忙手忙脚。”
    范氏急忙跟着起身,吩咐完外头的小厮点上灯,又转头来问:“有五公主的踪迹了?”
    谢贤捡起丢下的书,卷好拿在手上:“说是在四川一带见到过。”
    历代就只出了这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范氏难免好奇多问:“五公主修道之心如此坚定,还以为官家这次就由着她去了,怎么还要去寻。”
    本朝立国时,因太.祖出身寒门,为抬高门第,神化政权,自称老子李耳后人,大封老子,修宫阙庙宇供奉,道教一举被抬为国家宗教。
    太.祖崩后,其第三女入道门祈福,百岁羽化,诏封“上元大法师”,其居所天台观成为皇家道观,一国祈福盛事皆在此。
    皇室内效仿之风兴起,公主入道门之事往后几代也时有发生,却多为逃避责任,名为修道,实际还在皇宫里享着富贵。
    除了这位五公主。
    李月七岁慕仙修道,九岁自请入道门,于天台观请三洞大法师授法箓,法会庄严隆重,道号“怀安”,修道八年之久,一直不愿再回宫,爱女心切的皇帝和贤淑妃担忧道观清苦,时常派人去请她回宫,结果从此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一只脚已踏出去的谢贤顿住脚步,想起这个皇室公主的荒唐行径,好笑道。
    “也就郑家把皇室当个宝。”
    第3章
    今早一起,宝因破天荒的向玉藻讨了药喝,一碗不够又想喝第二碗,吓得玉藻抱着碗后退好几步:“娘子,这药哪是这么吃的啊。”
    宝因将身子靠在隐囊上,左手揉着头侧,似乎精神不爽,闭眼询问道:“六哥今天要离府随张特使去寻五公主?”
    玉藻收检着桌上的名贵补品,虽然不想自家娘子再劳累,但刚刚她们说的那些话肯定是听见了的,眼下她也只有老老实实的回答:“先前喜鹊来送补品时,是这样说的。”
    宝因抬眼瞧着窗外阴晴的天,忍着五脏六腑的不适,动身下床:“趁这会日头还未出来,我去太太那儿送送,不用人陪。”
    旁边侍女眼疾手快地挂起帷幔,服侍娘子对镜梳妆。
    快到西棠院时,六哥谢晋渠正好向范氏请完辞出来,两人一碰面,宝因就言辞犀利,只是语气却极为柔和:“不知六哥史论参悟的如何?”
    谢晋渠的名才在建邺城是有名的,可真比起学识史见来却要矮宝因一头,心中始终忧闷,眼下却难得高兴起来:“五姐的仇记得还真深。”
    郑家七郎有一本奇书,那本书虽说奇,不过也是记载些前朝历代的野史,宝因得知后,放下早已烂熟于心的正史,想着看些野史添添趣味也好,在她正要请郑家八娘代为借阅时,竟被谢晋渠捷足先登。
    宝因不置可否的挑眉,难得俏皮一回。
    谢晋渠捏起腔调来,先将人一军:“你一个女郎不爱女红爱读书,现在又不读正书来读野书,是什么道理。”
    “正史写胜者,野史写秘闻,真假虽难辨,但我心中自有考量。”宝因似笑非笑,说些平日不说的话,“我读书到底只为打发时间,你一个要出仕的儿郎,理应陶冶性情,怀济世之心,不去读些贾谊、晁错的大赋,也不读七子,又是什么道理?”
    眼前这个人日日读书,却只读些绮艳伤感之作,大人不知,别人未必不知。
    谢晋渠败下阵来,立即心虚的爽声笑道:“我是儿郎,五姐又怎可相提并论。”
    宝因也只笑笑,转眼关心起人来。
    姐弟刚闲话不久,小厮就跑来说出使的马队快过这了,得赶紧去等着。
    第一次远行的谢晋渠生怕失去这次好机会,辞别的话都来不及好好说,提着长袍就往二门外跑去,身形逍遥,无拘无束,如一尾海中的鱼。
    宝因看了许久,最后竟生出痴来。
    出来寻找失物的喜鹊觉得新奇,只是东张西望也不见有什么,皱着眉头纳闷:“娘子,您在这瞧什么呢?”
    宝因回过神来,那份跃跃欲试的痴即刻沉回湖底,又是平常跟丫头们玩笑逗趣的语气:“瞧这天下如此大,真不知我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喜鹊虽然不懂,但知道这位是府中出名的读书不要命的主儿,更被戏称为“诸生”,所讲定是书中好玩有趣或有理的,也跟着一起笑。
    -
    外出已经月余,张衣朴等人一行辗转于四川及周边的修道名山,终于在青城山寻到五公主的踪迹,抵达的那日已经接近子时,所以他们在所属辖道的驿馆歇过一夜后,才进山谒见。
    张衣朴在观门外略顿稍许,随即提袍进观,远远朝东岳大帝塑像躬身深拜,给了几锭银子作香油钱,便转身去找主事的。
    监观让他去静室等候。
    午时三刻,一名女冠翩然而至,褐帔紫纱,袖领循带,皆就取足,身二十三条,两袖十六条,合三十九条,着青纱之裙,束发戴飞云凤冠。
    这是真人的道服。
    张衣朴在惊愕过后,赶忙行过君臣礼:“公主金安。”
    李月手拿拂尘用力一挥,略显不满的高声提醒道:“贫道道号怀安。”
    张衣朴在女子走来时,往后退了一步半,保持着臣子和公主的距离,又再次拱手躬身的请求:“官家在建邺城外的缈山为您修建了怀安观,谴某请您回去修道。”
    李月放下拂尘,净手虔心点香,开口即是冷言冷语,尽是藐视的语气:“我在缈山,你们逼我回皇宫,我在青城山,你们逼我回缈山,如果有日我去了天外山,你们是不是又要逼我回青城山?”
    张衣朴被质问的说不出话来,对于皇家的事,他一个外臣不好置喙,只是听闻这位公主在出家前曾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修道或许是她唯一能快乐的事。
    随着点香的缭缭烟气,静室外走来一人,语气强硬到不容拒绝:“若是圣旨要诏怀安真人回去呢。”
    李月回头看那人,横眉冷竖,不屑的轻呵一声:“天要诏我,圣旨也留不住我,人又岂能与天分庭抗礼。”
    圆领长袍,束发带金冠的男子霎时怒发冲冠,气极而笑:“五姐好大的口气,今日倒要看看是你的天大还是皇权大。”
    修道十三年,真是把脑子修坏了。
    “三大王!”
    张衣朴想到皇帝的口谕,紧忙大声劝阻。
    “张特使!”
    金冠男子也不悦自己的尊贵身份被一个臣子藐视。
    李月斜睨一眼,径直走到高柜前,打开玉瓶,倒出自己炼制的金丹随水服下,淡漠非常:“此乃道人的静修之地,两位善信不如回你们的尘世去吵个痛快,何至连这点清净都不留给我们。”
    言下之意便是要吵出去吵。
    张衣朴顾及到对面男子的身份,皇帝与他终究是父子,只怕最后不会念他谨遵圣命,满眼都是臣下忤逆皇子,而因此降罪,只好行礼请人恕罪。
    李风又是顾及到皇帝,五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不管五姐如何胡闹忤逆,最后都是随她去,这次也不会例外,直接拂袖离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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