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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秋雯真疯还是假疯?”
    女老师直白揭露:“不管真假,伤人总是真吧。听说她有了,老嫌不够艰苦,现在呢,苦头不会不够吃。”
    在场所有人都听出话里的刺。
    昨天一场闹剧,学生扭到脚,她也在混乱中挨了几棍,现在还疼。
    闵秋雯从不承认自己挨打,袒护作恶者,死要面子活受罪。怀上了,一直说她不下蛋的贼男人不再打她,她却发起狂。
    陈顺和水根前脚去买饭,学校几名老师后脚来的,说是上县城前,再来看望看望。
    护士正给华红霞涂药膏,耳朵竖得比马还长,听闲话,动作都慢了。
    女老师看向杜蘅,又说:“幸好陈指在,闵秋雯那股牛劲简直吓死人,没人能拦住她,丰义的手也给扎得稀烂。”
    吴丰义在门边站着,把手背到身后。
    藏也没用。
    闵秋雯倒是清楚哪里的肉薄,断棍耍得有声有色。为扯住她,吴丰义手掌全是木刺,两名护士拔猪毛似的拔,半个小时才算清理干净。
    “谁能想到她会突然发狂。”
    “你们说,老大姐昨天的话是啥意思,提闵秋雯家里情况做什么?”
    知青大队的老大姐和闵秋雯是同乡,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闵秋雯。
    闵父出事前,她家天天有无锡排骨可吃,出事后,猪油蒸梅干菜也吃不上一口。母亲带着姐弟俩改嫁,闵母是钢琴老师,模样出挑,继父大老粗,比她母亲大整一轮。在家总说自己占一份好处得两份坏处,两个拖油瓶,怎么算都吃亏,仙女嫁过一回也不那么是味了。
    闵秋雯事事求先进,要表现,无非想给母亲争光。
    众人沉默,女老师说:“大队长说的严肃处理,闵秋雯拿的如果是别个什么呢?”
    别个什么的范围很大,未必不能是刀子、镰刀。
    真是刀,那就是杀人害命。怀孩子又怎样,孕妇行凶就不算行凶啦。
    另一名女老师跟着感慨,真是刀子,昨天企图用一柄马勺制敌的马师傅,头上那几根毛还不够一刀削的。
    何止呢,华红霞能不能全须全尾在这里都两说。
    “杜蘅,你说是不是!”
    杜蘅在床边,专心看护士往红霞头皮破口处上药。
    华红霞盘腿坐在床上,听到话音斜瞅一眼,火辣辣的话拿出来轰人。
    今天的雪下很大,确实不能耽搁,一行人决定离开。
    吴丰义走到半道又折回来,进到病房,停顿两秒,道歉才从嘴里落出来。是他劝说闵秋雯参加高考,又把复习材料抄写送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有责任。
    华红霞劝他想开,不要影响考试心情。
    走廊上传来老医生和陈顺打招呼的话声。
    吴丰义匆忙扭头一眼,又是一句对不起。
    这回,意外发现杜蘅在看他。
    在他印象里,杜蘅很少直视他人。她站在窗边,身后是絮絮的雪,比落雪还无声,眼神里的语意却很丰富,吴丰义几乎是落荒而逃。
    “哥,吃个馍,还热呢。”
    认出人,水根从棉花暖窝掏热馍,再抬头,发现人走远了。
    水根张望两眼,这才跟在陈顺背后进去。
    饭后,陈顺开军马场的车,送杜蘅和华红霞上县城。路上每一个大小颠簸,他都清楚。
    车轮轧过,雪沫飞溅。
    不会有人去比对车痕细节,不会有人发现从卫生所到县城,一来一回,陈顺清晨开过两趟,同时做道班房养路工的工作。颠簸重的位置,靠边停车,查看情况,能扫障的扫障,不能的,记下绕道。
    县城中学校门外,雪是薄的,满满脚印,到处是人声。
    这样冷的天,随处可见写满高兴、期盼、兴奋、紧张的脸,个个红光满面。
    袄子的灰旧、风雪湿透的鞋、人生八千里路云和月因为一场高考变得微不足道。
    充当临时宿舍的教室挤满人。
    有人在墙角烤鞋,炉子火光发红。下午三点,嗡嗡背书声压得整间教室像马蜂窝。
    进去前,红霞和杜蘅赌一碗葱爆肝尖,赌两个男人铁定没回去。
    杜蘅表示不论输赢,一定让她吃上肝尖。
    再从书本抬头,已经是晚上七点。
    红霞从前胃溃疡过,考前不敢乱吃东西,杜蘅对吃的向来没要求,两人把馍烤一烤,对付点水,就是一餐。
    一屋子女考生,有的去打水,有的去解手,默认是吃饭歇晌的时间,周围说话声笑声渐大。
    身下铺着麦秸,杜蘅和红霞躺在一个被窝里,紧挨着。
    周围点的全是好油,烟不大。不像在西宁时,用废柴油沉淀后的清油,点起来烟子大到会吃人,墙面屋顶被燎黑是常事。
    边挨批判边干活也是常事。
    队里常有批判会,她们都是批判对象。永远是加强锻炼,严加管教的一类。
    赶上麦收,难割的左翅通常是她们的,队长说,右派子女很该割左翅麦子好好矫正一番。
    提起旧事,红霞仍是佩服:“当初队长刁难我们,镰刀老给钝的,还是你聪明,看老乡磨一次就会了。能把刀刃磨到对光看,看不到有线。”
    杜蘅喜欢听她说话,带点戏文的腔调,很是体己。
    “有回鸡嗉子没摘,做的鸡酸到不像话,丢又不舍得,只能把鸡肉捞出来炒着吃,结果还是酸的,你还吃了不少,其实很难吃是不是?”
    杜蘅摇头:“不难吃。”
    那顿鸡是她们到西宁的第一顿油水。
    华红霞不知道,她的肠胃包容性很大,比起青稞糊糊,土豆,甜菜汤,那顿鸡称得上好饭。
    学校几名女老师吃饭回来,大家围到一起,猜明天政治考什么,语文考什么,睡前摸摸题。
    高考结束,乃至许多年后,回忆起今晚,还在感叹杜蘅真是神了,说的全在点子上。她提到的“四化”,明天将明晃晃印在语文试卷上,恰是当年的作文之一。她们也不可能知道,犯人遇到大雪天,通常要政治学习。
    无数知青人生的分界点,是个很平常,很安静的冬夜。
    陈顺正在忍受隔壁床傻小子说梦话,一会笑一会哭,不时大喊媳妇名字,红霞,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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