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耕动员大会是老校长出的主意。
根本不关人家梁队长什么事。
这个挨家挨户劝人送娃儿上学的老先生,居然两头瞒,没实话。
一边请音乐老师吴丰义腾出礼堂,布置礼堂。一边告诉梁队长,陈家坝上的知青们都热切盼望着,盼望着你在会上做出重要指示。喏,讲台都搭好了,大伙儿盼干了眼,你可一定要上台,好好给大家伙讲讲自己的先进事迹啊!
好在梁队长是个明白人,没有被老校长的热情冲昏头脑。
非但没有,还请来陈家坝上几个地地道道的老农,和台下知青们分享平田整地的经验。
戏台搭好,却换了一出戏。
老农们成了这场动员会的主角。
梁队长尊称老农为特殊的、光荣的、祖祖辈辈智慧累积下的指导员。
一群缺口黄牙的农民被他一个白面书生夸得不好意思,草烟都不抽了。
当然,梁队长并没有直白地揭发老校长,他的话很温和,不失老校长体面,又充满了激情和感谢。
在分享的尾声,他站在台上,面带微笑,向底下来的老农、学生代表们道歉。
“我听说,公社电影队在礼堂放电影时,十里八村赶集一样,拉车扛板凳,不止有本村还有外村的,通通赶来看电影。《红灯记》是一出与日寇斗争,不屈不挠的英雄故事,十分精彩。由于我们队的到来,占用礼堂,让大家少看了一回,我很抱歉。”
台底下朴素大半辈子,又被忽然恭维的老农民忙说哪有的事,梁队长不要这么说。
坐在最后一排角落里的宝路也跟着喊。
她一个喊不够,鼓动几个女同学一起喊。
“都怪校长。”
“我就说嘛,梁队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地富反坏的做派,你们都听到了吧,他是无辜的,他才不想出这个风头呢,是校长强迫他。”
宝路小声地向同学宣告梁队长清白。
她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成人世界是需要一点油性的。
像陈家坝草潮里的草籽那样,内里藏一点必要的油性。没有油性,一旦与这干燥粗糙的世界发生碰撞,受苦受难的将会是自己。
她的天真也不失可爱。
比如两句话说完,大家都知道班长陈宝路喜欢新来的梁队长。
台上,梁队长正微笑说:“请乡亲们,同志们放心,我在此承诺,春耕结束后,联系县剧团来到陈家坝,为大家演一场热热闹闹的《红灯记》。”
人群静了几瞬。
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啪啪啪啪啪,掌声如潮水般湃来,后浪推前浪。
礼堂中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不是电影。
不是幕布。
而是县剧团的演员们一个个扮演起来,在他们面前活生生地演一出。
一个是味道不错但吃了两个月的冷菜,一个是新鲜出炉,镬气十足的酱肘子。
区别就在这里。
尤其学生们很领这份情,通通起立,鼓掌。
温文周正的梁队长露出一点受宠若惊的表情,渐渐跟着笑了起来,鼻尖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他说,大家能喜欢,真的太好了。
说这话时,梁队长整齐的白牙露了出来。
他是单眼皮,皮肤白皙,大概是天生白的底子,耳廓都泛着粉晕。解开那条男式细羊毛红围巾,你会发现他的衣领没有一颗扣子是松开的,全都规规矩矩扣着,始终抵在喉结下方,挺括地护着脖颈,很是得体。
这样一个人,眼里无垢,面上无尘,一片朗月清风。
在古诗不被看重的年代,这是一个诗性的男人。
完全唐诗式的男人。
月照花林皆似霰。
月光照在花林上,如一层雪霰。
他安安静静美着。
不会,也不敢,妨碍任何人。这是诗韵束缚下,精心凝结出的美男子。
宝路心脏库库地跳。
跳到快呕出嗓子眼。
十九岁,那么梁队长只比她大四岁。
不算很多。
她看见梁队长走下台,和坐在最前排的校长、吴丰义等原生产七队的知识青年逐个握手,当然也包括她嫂子杜蘅。
直到看见梁队长和杜蘅握手,宝路才醒悟。
她忽然懂得了,为什么三哥那么喜欢杜蘅。
为什么三哥非杜蘅不娶。
把她看得比宝贝还宝贝。
天啦,梁队长就是男版杜蘅。
学识使他们气质天生和别人不一样,清冷,温柔,不卑不亢,高级人一个。
美得那么远又那么近。
刚才的讲话里,梁队长说自己也是浙江绍兴人。
宝路已经在前一秒决定好,从此以后,在她心里,绍兴就是首都,她的首都。
何况梁队长对谁都一视同仁,对美与丑一视同仁。
他和杜蘅握手的时间,与头上只有几根毛的食堂马师傅握手的时间是一样的。不因为外表美丑有区别对待,或者多少一点停滞。
宝路看得很仔细。
心里在掐秒表。
和杜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和马师傅,一秒,两秒,结束,下一个。
很好。
嫂子杜蘅的美丽成为了她检验男人的钢尺。
“梁唯诚。”
握手礼进行中途,有人直呼梁队长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