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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紫英之父还当着差,同大明宫掌宫內监戴权走得近,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宝玉,冷笑道:“且让他再得意吧,跟皇亲国戚能攀上的,如今也不止他家了。皇上如今龙体康健,子息定会繁茂隆昌。”
    永宁王虽然金贵,然后宫这些年也并非一无所出,只他占了年纪最大又得皇上亲自教养的先儿。况林妃虽得圣宠,也去了多少年了,新人换旧人,也不过一朝一夕的事儿。这桌上不就有一个将要发达的么。
    宝玉喝完了酒,心系秦钟,正要找他,却见秦钟在和一个丫头调笑,也不好打搅,只得折去找凤姐,却见到了随贾琏去苏州的昭儿,凤姐脸色也不好看,瞧见他来,强笑道:“宝兄弟不是去珍大哥哥那儿喝酒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宝玉忙问:“可是林妹妹那儿出了什么事?她几时回来?”凤姐道:“也没什么,你林姑父恐是不中了。昭儿来拿你琏二哥哥的衣裳的,老太太那儿,还得宝兄弟你劝劝,她又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不好受。”
    宝玉一跺脚,只忧心着黛玉:“她这几日还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呢。”又是心疼又是为难,姑父到底远些,又从没见过,竟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了。
    第8章 8
    林海用药吊了几日,到底是去了,临前有片刻清醒,竟还有余力安慰黛玉:“我不过是去找你娘,并不觉得苦。况终在故土,有你在侧,也无甚遗憾了。你若是要我走的安心,一路上替我哭几声也行,只别哭得过火了,伤了你自己的身子。”
    刘遇的奏书到了帝都,皇上被那些中饱私囊之徒气得勃然大怒,也颇觉林海可贵,意欲嘉赏,因林海膝下仅有一女,便是追封了爵位也无法惠及忠臣后人,故圣上龙笔一挥,赐下明珠族姬的封号来。
    宋徽宗时,蔡京提议复用西周“王姬”称号,改公主为帝姬,郡主为宗姬,县主为族姬,也不过用了十年。本朝并不用此称号,陛下赐下这等封号,又未赐封邑,一应车驾、服制、用度皆无处可考,同县主、县君的等级高下也无从得知,亦算用心良苦。
    林滹等本忧心黛玉悲痛过度,但她竟突然像转了性似的,受封谢赏也好,摔丧驾灵也好,俱是一脸麻木,半滴泪也没落下,直至晚间,宋氏恐她憋坏了,不敢放她一人入睡,抱被前来相伴时,她才“哇”得一声哭起来。宋氏搂她入怀,只觉得纤纤细细的小姑娘,浑身都在颤抖,除了第一嗓子,喉间也发不出其他声儿,只有快背过气时略急促的喘息。
    宋氏亦被勾起十分的怜爱来,轻抚她后背,只觉得瘦得连蝴蝶骨都有些硌手,缓声劝道:“睡吧,睡吧,都过去了,往后会好的。”
    林征帮着料理完丧事,便要启程回任上去了,这儿虽是他叔父,但到底隔了一辈,且不是亲父母,没有叫武将丁忧的道理。营里虽然上下都可靠,不至于一刻也离不得人,但他也不敢耽搁太久。行程虽匆忙,宋氏仍叫他单独去与黛玉道个别。
    林征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担心既然没见过几次面,也没说过几回话,黛玉见了他,难免觉着无趣尴尬。
    “如今她是你妹妹了,你是咱们家下一任的家主,去同她说,便是她父亲没了,咱们也能护着她,她并非孤独一人。”
    林征不解:“既这么着,母亲同父亲去说不是更好?”
    “我们和她父母年龄太近了。”宋氏叹了口气,“太近了,她现在送走了她父亲,难免要想到,我们也到了生死不由己全看老天爷的年纪了。”
    林征不由地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宋氏眼角细细的纹路,而后沉静地往后院去了。
    黛玉正在做书套子——林海生前素喜读书,收藏了不少珍本孤本,放在苏州无人看管难免要坏,打算搬回京里去,雪雁这几天正带着小丫头们给放书的藤匣分类套好套子,本担心黛玉,不肯她动手,她却无论如何也想找些事做,免得自己一闲下来,就要胡思乱想。
    林征皱起眉来,他身上已是一身素服,可是没料到黛玉竟还穿着林海入土那日的重孝,赶紧对出来问紫鹃:“你是疯了么,未出阁的姑娘家,穿的这么重的孝,你也不知道给换了?还是普通的素服没做好?”紫鹃忙道:“哪里能没有素服,太太亲自送来几身了,别的也在做,只是姑娘怎么也不肯换。大爷帮我们劝劝呢?”
    不肯换下重孝,其实也不单单是孝顺吧。林征不是信那些鬼神之说的人,但是刘遇曾信过,他当时固执地觉得人刚死七日,魂魄还未入地府,他如果不脱下当时穿着的重孝,就仿佛觉得文慧皇贵妃还未走远。只是刘遇胆大得多,甚至引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癞头和尚胡言乱语的法子,想要再见林妃一面,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成功没有,自那日后,刘遇便再也不把那些鬼神仙佛的挂在嘴边了。这个黛玉妹妹,也是和刘遇当时一样,思念亲人到痴了吗?
    他重新走了进去:“妹妹。”
    黛玉垂下眼来,躬身行礼,叫他大哥。
    林征和林徥就模样看,完全不像兄弟——他的身量颀长俊秀得像一株挺拔入云的水杉树,比一般白净孱弱的世家子弟要威武得多,眉眼虽然是整个林家一脉相承的好看细致,可脸上的威严实在不称他的年纪,刀尖血雨才养的出他这样的一个人,屋里的丫头们胆子大的,林滹面前都敢说两句,可是看到他,简直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林征也没坐,只深深地看了黛玉一眼,忽地道:“还是个小孩子啊。”他并没有像宋氏要求的一样安慰黛玉,只是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他实在是太高了,黛玉的年纪其实说起来,家里要是急的话也够开始说亲了,但是在他的面前,还是个小小的模样。那只手相当得大,有些粗糙,盖在头上的时候,暖洋洋的像一顶太阳。黛玉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竟似乎觉得同他真的是同根同枝、心意相通的兄妹。
    “去把衣裳换了,我们林家的女儿,就算心里放不下过去也要往前看。”林征摘了她头上的白布,轻轻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回去了也不许任性,该上学上学,该吃饭吃饭。”他说,“这世上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谁都不会是一个人。”
    他单是说话做事的风范,看起来比贾珍还要凶狠几分,可是偏偏有种让人心悦诚服的安定。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征自己也是紧张的。他这一生所遇到的女人不多,堂妹馥环是过刚易折的性子,他的妻子婉娘就更是不世出的巾帼英雄了,冲锋陷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有时连他这个做丈夫的都要自愧不如,天下的大家闺秀其实应当都如这个新妹妹一般温柔纤细的吧?可他却是头一回遭遇这样的女孩儿,莫说安慰,就是听母亲的命令来和她说两句话,都完成得磕磕巴巴——只是知人知面,像林海这样的文弱书生,即便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没有放弃,爆发出了叫人侧目的毅力去为国尽忠、为君赴死、为女儿操劳,兴许这样柔弱的妹妹,也是和他们林家其他人一样的坚韧而不屈。
    他的紧张甚至在见到刘遇的时候都没有缓解——永宁王自己也忙,且不是那种会设宴送别的人,表兄弟二人清茶代酒,简单说了两句,林征便要告辞了。
    “节哀顺变。”刘遇顺口说了一声。
    林征道:“虽然心痛,然其实那位伯父并非我朝夕相处之人,亦不算特别近的血亲。如今的心情,终归还是‘可惜’二字多些。该节哀顺变的另有其人啊。”
    确实。刘遇眼睑微颤,想起那位有一面之缘的表妹来。他曾经感受过那份失去骨肉至亲的无助和伤痛,便是想发泄也找不出口子,只有在漫漫长夜里紧盯着床边的烛台,靠着烛火的光大口大口地喘息,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无眠之夜。这样的痛楚,又怎么会是旁人一句无关痛痒的“节哀顺变”能安慰的?
    “一路顺风。”他祝福道,也不知是说给即将远行、回到军营里去的大表兄,还是从此得踽踽独行于人间的表妹。
    林滹和林徹虽然不像林征那么走不开,到底都是有官位在身的,也不好一直留在苏州,好在老宅的下人也都训练有素,收拾行囊,将田宅该处置的处置,该变卖的变卖,丫鬟仆从愿意跟着走的就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也不必赎身,将身契还回去改了籍,允他们自去过活。
    宋氏打理家事本就是一把好手,又有林华等老人相助,没几天就处理好了杂事,只是出乎黛玉的预料,林华并不打算跟去京里。
    “这老宅子也要有人打点,佃户们逢年也要来交租子收成,我也老啦,不想走多远,到了京里,人生地不熟的,办什么差事,兴许还不如他们毛头小子伶俐,大姑娘勿怪。”林华心里只想着,人家六老爷家里也是做了三代官的人家了,家里自有可靠的管事,他去了算怎么回事呢?便是看着大姑娘的面儿,六老爷、六太太也会给他个体面的位子,可他其实能帮上什么忙呢?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离了这出生长大、娶妻生子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方。
    刘遇的账还没有查完——他不愿意太过出头,就算带了信物,也没真如父皇所允的那样先斩后奏,提那些还在任上的没定罪的人过来审,何况那些人有不少都还是先皇在位时便得宠的,在江南人也多,手也长,见他年幼且不曾大动干戈,以为逃过一劫,又开始活动开来想要掩埋许多事,因而进度稍有些慢,林家人回京的时候,他的差事还没办完,不过这次倒是摆了桌酒,比送林征的时候客气了些许。
    他从前与林家的表兄们玩得极好,只是如今身份大不同。他虽还是亲切一如幼时,舅舅却拘谨了许多。刘遇也没强求林滹等人待自己一如往昔,他倒是不介怀那些虚礼,不过如果真有人仗着共苦的情谊像父皇还势微时那般随性,父皇可是要动怒的。舅舅家识趣懂礼,对他来说是件大好事。
    “父皇允了宫妃娘家人每月来宫里请安不说,还允了她们回家省亲。”刘遇给自己斟了杯酒,脸颊飞起一抹绯色,红得能灼人眼睛,“周昌敬给家里头盖省亲别墅呢,挺下血本的,为了买那块地,连祖宗留下来的庄子都卖了。”他摇摇头,眸子带水,唇角含笑,不知是嘲讽还是难过,“得亏我母亲去得早,否则她回来省亲一趟,舅舅家就算有三舅舅相助,一家子还是得喝好一阵子的西北风。”
    这说的倒是大实话,林滹也不觉得丢脸,只是劝还年幼的外甥:“殿下最近事多,少饮些酒为妥。”
    “迎接一个宫妃尚需花销如此,接驾四次的那家,到底哪来的钱啊。”刘遇笑着说道,“我还当父皇够宠爱我,分府的时候给我许多优待呢。这么看起来,我的王府恐怕还不及人家一个四品官家里库房的零头。我都嫉妒了。”
    皇上的确相当宠爱他的头生子,刘遇出宫开府的时候,甚至有言官一纸奏折告去了太上皇那儿,他的王府规格、店铺庄园的数目比忠顺王等叔父还要高出一些来,这实在不合祖制。只是不管言官们怎么说,皇帝既不训斥,也不听从,刘遇也没上书辞谢,他们也只能麻木地盯着那座逾制的王府迎进它年轻的主人。
    可是现在,刘遇说他还不及甄应嘉家里的零头,连林滹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都忍不住瞠目结舌起来。
    刘遇趴在桌上,吃吃笑了起来:“我晓得我现在的模样丑陋得很,不过倒真的想知道,那些人,没有甄应嘉这样来钱法子的那些人,用哪里的钱去接驾呢。”
    他喝醉了。
    林滹捏紧了拳头,这张酒桌上只有他们舅甥两人,屋外头的廊下坐着羡渔和其他几个永宁王府的长使。
    永宁王自然并不是他在外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逊的贤王模样,事实上,他比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世家子弟还要更斤斤计较一些。只是那些人一旦小气起来,便会用些龌龊手段报复,而他还记着自己身份不同,勉强能忍耐下去。
    “待我回京,再去拜访舅舅吧。”刘遇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女眷所在的船只方向,再次地重复了那句祝福,“一路顺风。”
    “王爷也仔细身子,不可过度操劳。”林滹叮嘱道,“如今江南多雨,殿下衣裳也多穿一些。”
    刘遇背着手,乖巧地应了一声。一旦清醒过来,他又变成那个几乎无懈可击的永宁王,“代我问候表妹,三舅父的功绩,等我回京后,自有史官书写,流芳后世。”
    自古文人好名,他不知林海是否也是如此,不过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帮着他青史留名,至于这些能不能安慰到黛玉,他也不得而知。不过,总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荣国府的人若还要去接表妹,舅舅可千万别答应。宫里新封了位贵妃,是他家的,恐怕也要省亲了,表妹戴孝之人,并不适宜去凑那个热闹,人家欢喜闹笑,衬着咱们孤苦伶仃的。”
    他这句“咱们”并不妥当,不过林滹也不敢细说,只能躬身应了。
    第9章 9
    林滹的府邸自然不如荣、宁二府的气派奢丽,只是这家到底根在江南,一砖一木,一草一树皆带着她所熟悉的苏州老宅的韵味。府上的下人早闻了信,俱褪下钗环,着了素服,连一路的灯笼都换下了大红的罩纸。
    宋氏亲领着黛玉坐上了小轿,一路指给她看:“这里是几个管事的住处,账房也在这个院子里,咱们家一共三个管事的,回头领来让你屋里的丫头们认一认,以后每月领月钱,就叫她们到这儿来支。这里是你大哥住的院子,离咱们有些远——你大哥是习武之人,院子里有演武场,怕吵着大伙儿,他媳妇也是将门虎女,颇有其父之风,现下在晋阳,日后就能见到了。这边是正厅,平常咱们也不来。往后头是你叔叔的书房,里头是有些好书的,你要是有想看的,外头买不到的话,不妨叫你三哥来里头替你找找。你院子里我也给你修了书房,放你父亲的书,比这个小些。这条路往东去,那两个院子住着你二哥和你三哥。你二哥已经订了亲,刘家姑娘现给她母亲守孝呢,过两年就能过门了。你三哥是个闷葫芦,二哥倒是好玩些。”宋氏指着西边,“咱们往那儿。”
    又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穿过了家里的花园儿,方到宋氏的屋子,正面有五间上房,两边廊下悬着各色鸟雀,各自通向两边厢房。宋氏领着黛玉依旧往前,指着一处小院道:“这是你馥环姐姐未出阁的时候住的,当时她才一丁点大呢,一晃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就住在她旁边的漱楠苑,咱们过去看看。”
    漱楠苑同林馥环所居的院落一般的大小,青砖雪墙,颇有古意。院中翠竹遮映,鸟雀微鸣,几株杏花开得分外浓烈,像铺天盖地的云,更衬得竹愈翠,花愈白。庭院中央有一个铺了卵石底与大理石边的小水池,引院外活水而入,养了几尾金鱼,看着很是自在。院子朝南是黛玉的卧室,朝东那一排屋子给轮班的婆子丫鬟,朝西则是一栋二层小楼,挂着一块匾,上书“揽月”二字,便是书房了。
    屋子里也是琳琅满目,黛玉如今在孝期,用不得鲜艳颜色,然而屋里的古玩字画、屏风摆设一样不少,俱是名家精品。绣娘也裁好了几身衣裳,并几件素银首饰,一一给她过目。
    宋氏道:“往后安心住下罢。你姐姐当年念书时候的教习也归家了,一时也找不到正经的女先生。且先跟着我读书好了。只我知道你聪慧,我也不过略读了点书,教不得你许多,到时候不许笑我。听你父亲说,你已经读过《四书》了?”
    黛玉忙自谦了几句,连说“不敢”,她从前在家也听父亲说话,林家全族上下,无论男女,皆需读书识字,倒与外祖母家不同。宋氏之父是当世有名的诗画双绝,她自己也才思敏捷,在黛玉看来,比许多男儿亦毫不逊色。她虽感激外祖母的养育之恩,却也觉得人外有人,见了婶娘这样的,才知自己从前也颇是孤陋寡闻。
    叔叔家的女子都颇有些传奇经历。尚未曾谋面的长嫂葛氏出身江门,祖父曾任兵部尚书,其父葛菁,当年因不受忠义太子招揽而惹祸上身。堂堂亲王太子,竟也使出了下作手段,买通葛菁亲信,与山上匪寇勾结,取了他的性命。葛韵婉自幼习武,闻讯领家丁与父亲亲兵夜袭匪寨,把那穷兄恶徒的头颅割了下来为父报仇。先皇感其纯孝,赦了她私动兵吏、不报而诛的罪过。虽逃过牢狱之灾,葛氏原先定下的亲事却因此告吹。倒是林征听此义举,心生向往,求了父母去葛家说亲。如今葛氏随他在晋阳,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夫唱妇随,可谓恩爱。
    这样的女子,黛玉从前只在戏本里见过,更不提这桩婚事并非父母做主,而是林征自己的主意。李纨、宝钗这样连听《木兰从军》都要嗤笑,说绝无可能的,不知道听了葛氏的经历,是不是要瞠目结舌。可是这样的人成了自己的大嫂也没什么不好,她想着林征粗糙却温暖的手,心里想道:“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唯有这等有胆识有气魄的女子,才好与他相配。”
    不多时,有丫鬟来报晚膳已备好。宋氏便道:“你叔叔今儿个不在,就咱们四个,论理男女不当同席,不过你们自家兄妹,今日是头次着家,且吃一席,互相热络热络。到明日,他们也就在各自院里,懒得来烦我了。”
    黛玉从前在荣国府,和宝玉自小顽惯了,饮食起居并不刻意分席。如今听宋氏说本家兄妹尚需避讳,不觉面上一臊,好容易掩下去,跟着宋氏一道去了她屋里。
    林徹和林徥俱已候了许久,他们同林征长得其实很有几分相似,但气质神态却截然不同。林徹从前是出了名的神童,年纪不大,却考学多年,现下在吏部当差,言谈间很是和善风趣,叫人如沐春风。林徥恐怕的确压力不小,如一张随时绷紧的弓弦,令人侧目。
    因林海去世没多久,他兄弟二人也为人子侄,席上并不见酒,菜色也以清淡为主,黛玉要给宋氏盛饭布菜,却被宋氏拦着:“显得我自己没手似的,我知道你外祖母家那样的高门大户,必是守这些规矩的,只是咱们家不至于要你来服侍我吃饭,这不弄得我好似白聘这些丫头么?自家人,且自在些。”
    一家子皆遵守食不言的古训,倒是不紧不慢、细嚼慢咽地用了饭,竟是先有丫鬟送上香片铜盂来,黛玉先漱口拭手,方有人捧上茶盏来,倒合了从前林海的教育了。
    宋氏对林徹道:“我屋里那本你外祖手誊的《诗经》,是不是你拿走的?还不快还来,你妹妹读书呢。”
    宋子宜是书画大家,他所誊抄、又注了备录的书可算了不得了,林徹撒娇道:“外祖父写字豪放,妹妹文质柔敏,不定习惯。我有临摹的一本,只略略改了笔锋,妹妹一会儿看看,喜欢哪本就用哪本,可好?”
    四书五经黛玉倒都是有的,也觉得拿人家的心爱之物甚是不妥,不过到底好奇心重,想见一下大家手笔,亦有心看看林二哥这位远近闻名的才子的字,故而推辞一番,也就答应了来。
    宋氏嗔怪道:“你妹妹才刚到家,你就欺负她。”
    林徹哈哈一笑,命人回去取书。不一会儿,竟抱回四五本《诗经》来,装订封皮全是一样,翻开来,竟是每个字都是一般的隽秀斜飞,洒脱自如,黛玉心里一颤,不由地心里叹道:“不管是‘大师’还是‘才子’,都是名不虚传了!”又想,“二哥素有神童之名,想必才智机敏,不是我等往常自负的小聪明能比的,有此等天赋,尚连临摹也要精益求精,眼下看到的是这几本,私下不知写了多少去呢。”
    宋氏亦跟着瞄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本,朝黛玉使眼色。黛玉心知那必是宋公亲笔,虽十分向往,但并不欲夺人所爱,瞧了半天,选了本墨迹最新、笔迹十分恣意的。
    “妹妹好眼力。”林徹不仅有些得意,“这本其实并不完全是照着外祖父的字临摹的,有我自己发挥的,不过,其实它比起其它来,还更像外祖父的字。我当时写了两本,另一本带出去,叫马兖看见了,硬要我给他。他从前还在翰林院干过呢,都瞧不出来。非我自负,除非同外祖父有十分的交情,等闲人绝对认不出来。”
    “人家好好地,怎么会要你的书?分明是你骗他。”宋氏无奈地摇摇头,对林徥道,“下回你要是瞧见了、听说了你二哥匡人,莫管其他,立刻照着他的头打两下,他要是敢还手,就说是我打的。”
    林徥只微微一笑,并不当真。
    母子几人又说了会儿话,见时辰不早,宋氏才叫婆子们点好灯,好好地把二爷、三爷、玉姑娘都送回去。
    “都走慢些,并不必着急。”她站在廊下,亲自目送着儿子侄女走远了,才返身回去。
    黛玉被紫鹃和另一个丫头扶着,手里还拿着林徹描摹的书,身前身后都有婆子点着灯,烛光微微地颤动着,映着路两边并不熟悉的景色也亲切了起来。
    “姑娘,咱们到啦。”雪雁笑道。
    到啦。她心里也微微地笑了,到家啦。
    第10章 10
    黛玉回京后,荣国府也派人来接过两回,只是宋氏以“侄女儿百日热孝未过,怕是要冲撞贵府上的喜事”为由替她回了。黛玉亦听说了宝玉的胞姐元春如今封了贤德妃,家里必是张灯结彩,大肆庆贺——其实以外祖母同大舅舅一脉相承的好热闹的脾性,便是没有这桩大喜事,家里的歌舞酒戏也是少不了的,自己去了,不过是格格不入、形单影只的一个,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免得扫了人家的兴致。因此倒也感激婶娘的决议。
    “我才要与你说,日头渐渐地热了,我偶尔吃养生丸子,都觉得苦的很,你日日吃药,嘴里不涩?那天吃的槐花蜜露你不是说挺合口味?怎么我今日问起来,你院里也没人去拿新的,依旧是吃酸梅汤呢?那东西性凉,喝一口两口的,也解不了苦。”
    黛玉倒也不是挑嘴,且其实那槐花蜜露的口感还更清爽些。只是她见那琉璃瓶子的制式便知是稀罕东西,虽婶娘叫她不必见外,可她也不好总麻烦人,只吃了那一瓶也罢了,若是常去领,怕人说闲话,谁知宋氏今日问起来。
    宋氏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姑娘这是拿叔叔婶婶当外人了。”
    黛玉连忙道:“并非如此。”这家里若真的有个外人,当是她才是。
    “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女孩儿家面皮薄,锦书——回去同你妹妹说,日后她就去玉姑娘院里当差,姑娘那里缺什么,直接来我这儿领。”
    锦书是宋氏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她妹妹自然也不差,原名锦赋,因音重了林馥环,改成锦荷,她年纪虽小,在宋氏屋里也当了好几年差了,聪明伶俐,清秀可人,只最近林徥在议亲,她年纪合适,老子娘生怕她要被选去林徥屋里,称了病叫她回来服侍两天,免得常在宋氏面前打转,如今听说要去姑娘房里,连锦书都跟着喜不自胜,忙亲自给她挑拣衣服,又教她如何在姑娘那里说话做人。
    黛玉身边原有紫鹃、雪雁两个大丫头,数得上名字的还有个春纤,另有三四个小丫头,还在荣国府里头并没有带出来。她在苏州老家原来伺候的几个小丫头如今倒都跟来了京里,宋氏也没忘了在漱楠苑里安排婆子丫头,人手倒也很够,如今又来了个锦荷,也是个聪明能干的 ,别人也罢了,紫鹃心里头却有了根刺儿。
    原来紫鹃原是贾母身边的二等丫头,到了黛玉身边,便是头一等的人,比雪雁还要更亲近些,只如今黛玉屋里别人不说,桑鹂、霜信这两个就是从小服侍黛玉的交情,她二人又和雪雁相熟,三个人一道,倒显得她多余了,如今又来了一个锦荷,能被所有人误会要给林徥的品貌,自然是不输人的,她本来父母皆在荣府,如今可算是明白黛玉初到荣国府时候的伤心了。
    她心里不喜,得了机会,便回黛玉说想家去。
    从前宝钗刚到荣府时,黛玉也经历了这么一段心事,如何有不明白的?只她虽舍不得紫鹃,可一来紫鹃如今的感受她也有过,晓得住在别人家有多么不自在,二来紫鹃家人都还在贾家,别的不说,身契还在外祖母那儿呢,外祖母尚不能阻止她归家,她又有什么理由劝阻紫鹃呢?只好去回宋氏。
    宋氏倒也没阻拦,只是问紫鹃:“也不是不愿意叫你回去同家人团聚,不过回去了,也不过还是做丫鬟,玉儿既喜欢你,我去同国公夫人说一说,把你同你家人身契买回来,给你脱了奴籍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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