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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众人都在这一场游街得其所乐,徒留扫街老伯到了第二日,面对满街残花香囊欲哭无泪。
    若照此论——
    那么扫街老伯应当是除了长公主府之外,唯二厌恶裴御史的人。
    长公主仍意犹未尽,复骂“竖子匹夫”,听雨早在公主骂出第一声时便遣散了众人,唯有听雪万分投入,听得频频点头,恨不能拊掌。
    .
    同一时间,立政殿内。
    裴时行长身玉立于御案前,正待皇帝看完手中奏章。
    御史大人奉命出巡两月有余,沿途风霜却没能折损他的半分风采,任谁看去都是清贵君子之态。
    倘若他双耳未曾如现在这般红得过分的话。
    耳朵实在烫的过分,裴时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御史掌监察之职,纠弹百官朝仪,自来到御史台的第一日起,他便深知自己的职责所系。
    手中执笔,心中抱剑,向来秉公纠问,并不害怕也并不在乎被人记恨辱骂。
    当然被长公主记恨要另说。
    他并不愚蠢,早已摸出规律,每次耳热之际,皆在他弹劾长公主之后。
    双耳的灼热感渐渐消散,御史大人向来紧抿的唇角轻轻提了提——
    料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他今日的弹劾。
    今日的弹劾也很简洁,不过是说到她前夜在玉京楼召三十伶人奏乐起舞,有违礼法罢了。
    座上的皇帝哗啦翻过一页,裴时行收敛心神,复将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书中所奏,剑南百姓中有无盐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颀,生来长眉入鬓,一双眼龙骧虎视,鼻若悬胆。
    此刻目色凌厉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压甚重。
    裴时行却不受这威势影响。
    只正肃面色,清声答道:
    “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剑南道,一路上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在臣途径剑南治下长平县时,曾亲眼目睹诸多稚龄幼子,他们身上挎着布袋,三三两两分散于道旁,拾取石块。
    “细问方才得知,他们寻的是上头附有白晶的硝石。
    “盖因盐价过高,普通百姓难以负担,只能以硝来替代食盐。
    “历代以来,盐铁均由官府专营,剑南并非产盐区,但也应当有官府售卖的官盐;只是如今,泰半食盐都被民间的商户私人收购,由这些商贾自其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盐即便收归官府趸卖,却因量少、运输路途遥远而被层层加价,致使非盐产区的普通百姓难以负担。
    “甚至如臣所见一般,不得以寻石上的结晶硝来作代替。
    “可是长此以往,于国计民生皆大有不利。”
    裴时行看了眼皇帝,见他的神色愈听愈凝重,顿了片刻,复道:
    “臣请求陛下,设盐铁使来监管十三道盐运一事,并在产盐区设立盐院,每年应季,皆交由官府统一收购,严惩私人贩卖;
    “在离产盐区较远的地区设立盐仓,常年储备,防止有人哄抬盐价。”
    他尽数道出自己于颠簸路途中反复思量的计策,又将官府记录说与君王。
    “如今大周每年盐税收入为四十万,但仅依江南两道的盐产量来计算便不止此数。因此,臣以为,此事若办成,于民生于国体,均有大利。”
    皇帝听了他这一番陈述,目中流露出赞赏,却并不出言。
    只在裴时行准备告退时,皇帝出声唤住他:
    “含光,你和晋阳是否有何过节?”
    裴时行面色如常:
    “长公主千乘之尊,臣万万不敢忤逆殿下。只是臣身为御史,理当为陛下弹奏不法,肃清内外。
    “长公主夤夜宴乐有违礼法,故臣斗胆上奏。”
    谈及妹妹,皇帝整个人多了一丝柔和。
    元承绎轻笑道:“这等宴乐,多是年轻子弟与贵女参与其中,晋阳尚未婚配,知慕少艾,便随她的意。
    “日后再遇此事,卿不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朕这唯一的皇妹便是。”
    裴时行一贯俊朗却冷淡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只唇角微压,点头应是,他自是知晓,这些年来上京一直风传他与长公主不和。
    但裴时行自认,他并没有一丝一毫针对长公主的意思。
    自己弱冠出仕,伏惟不负皇恩、不负家族教养,端看他巡查剑南道两月,方才归来,连一口气都没喘匀就参了长公主一本。
    便可知他的兢兢业业。
    只是此番,连皇帝都嫌他尽职过了头。
    年轻御史退出殿外,抬头看一眼湛蓝清澈的天。
    只见群雁振翅而过,不留痕迹。
    他目中不辨喜怒。
    皇帝的话令他警醒三分,他的确不该过度关注长公主。
    是他逾矩,失了分寸;是他因旁的东西乱了心。
    只是——
    裴时行藏于袖中的右手指节相错,轻轻搓了搓。
    极力抑制住想要碰一碰自己耳垂的意图。
    为何她一骂他,这耳朵便烫的不行?
    长公主果真奇女子也。
    被裴御史推崇为奇女子的长公主殿下在之后的一月里并未受到弹劾。
    元承晚对裴时行的识相颇为满意。
    她向来是心胸豁达的,甚至豁达到万寿宴时,同裴御史在宫门口狭路相逢,她也罕见地朝他露了个笑。
    徒留裴时行驻足原地,目色不定。
    .
    元承晚与众女眷至长秋宫闲坐,且要等到帝后驾临方可开宴。
    她虽一早知晓皇帝存了给她做媒的心思,但待亲眼目睹她的好皇兄满面笑意,浩浩荡荡率领着一群世家子弟入殿。
    甚至在与她对视时还笑得愈发灿烂,活像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
    长公主嘴角的笑意还是没忍住垮了下。
    年长些的老臣显然看出了皇帝的意图。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们自发落在了队伍后头,将出头露脸的机会留给了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里自然包含年已二十有三,却仍是孑然一身的裴御史。
    裴时行今日未着官服,一袭牙白长袍束以玉带,肩宽腰窄,挺拔俨如松柏,仍是素日那副高不可攀的清冷模样。
    长公主并不愿欣赏这群开屏孔雀,但在皇嫂眼神催促下,仍是装模作样地扫视一圈。
    不一会儿便被几个世家子含羞带怯的眼神弄得腻烦不已。
    元承晚暗自蹙眉,低头饮酒。
    裴时行落座于男宾席位,亦能感受到诸多直白而冒犯的眼神。
    他举杯的手顿了顿,略略侧了侧身,朝他后首的定王世子瞥去。
    那王世子盯着长公主的眼光好似在垂涎一块肉骨头,白胖的脸因出汗而微微生光,嘴角亦不自觉上扬。
    却在下一瞬感受到如有实质的寒意。
    然后正正好好对上那位谪仙御史的眼神,凛冽如霜刀,令他嘴角的笑意倏然僵硬。
    王世子胖圆的身子也不自觉抖了抖。
    世子默默低头,却在心里暗自埋怨这御史实在太过固执古板,在这等场合也要如此苛责。
    今日本就是少年男女眉目传春的相看之际,他不过朝殿下递了个含情潋滟的秋波,偏这裴时行像个书院学究一般,严防死守!
    王世子瞥了眼裴御史,见他又将身子侧向另一边。
    对面的长公主也正低头品尝着什么,看不清艳丽面孔。
    他一瞬沮丧,却在下一刻因席面菜色而重新目色活泛,挂起笑意。
    元承晚自然也能感受到对面的眼光,但她不欲理会,只在宴席过半时搀了听雨的手起身,打算去后殿更衣。
    长公主素日酒量极好,可惜今日大概是因为见了那些腻人的眼光,她竟觉心绪不畅,此刻面上浮起酒晕,心跳加速,只想找个地方闷头大睡。
    她建府前住的春熙殿离此处太远,元承晚不欲折腾,径自去了长秋殿后殿。
    后殿并不设做今日容待宾客之所,此刻正待换值,只有两个小宫女在殿门值守。
    元承晚按了按额角,交代道:“听雨你在门外守着,我进去睡一会儿。”
    听雨自然应是。
    待殿下合上门,她回身遣了守殿的两个小宫女站到阶下踏道,自己亲自守在门前。
    午后惠风和畅,偶然随风卷来一两声丝竹,她不时将目光落在檐角威武的脊兽上。
    而后便忽然没了意识。
    待她再醒时,后颈刺痛,人也躺到了殿后的窗下。
    只听殿内传来长公主似痛似快的低吟,一声声仿佛带了钩子,却被撞得断断续续。
    向前的两个小宫女也不知所踪。
    听雨心慌欲窒,骇得浑身冰冷,脚下一软便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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