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剑涛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在夜宵摊前停下,他让程兵先下车,接着自己把车规规矩矩停到车位里,这是做了不醉不归的打算。等程兵再看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拎着瓶不错的白酒。
杨剑涛举着白酒亮了亮,程兵努力想做出正常的反应,点了点头。
“都变了,也有没变的。”
说着,杨剑涛指了指周围,夜宵摊发生了很大变化,更显整洁,霓虹灯也多了些。要不是位置还在市局旁边,程兵根本认不出来。
“杨局”的叫声此起彼伏,看到杨剑涛到来,那些年轻警察们就像当年看到程兵一样,纷纷站起,肃然起敬,杨剑涛器宇轩昂地回应着下属们,而警官们都没坐下,他们对跟在杨剑涛身后形容佝偻如小老头般的程兵感到好奇,这里没人再认识他。
如果没有926案的话,现在享受下属们招呼的是否会是程兵自己?
外人可能这么想,但程兵从来没想过,十一年前,那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程队”已经完全能够满足程兵了。他再次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不后悔。
两个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杨剑涛把白酒放在桌面上,依然在跟程兵介绍:“大家对这里有感情的,就和市政的打了声招呼,这店算留了下来……”
刚坐下,铜锤老板就一颠一颠,一路小跑过来。
“杨局,过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好给你留位置……”
话说到一半,铜锤整个人愣在原地,又像是被人突然当头浇了一盆水,他打了个哆嗦,一边仔细辨认,一边小声确定:“你……你是……程队?真是你?”
程兵露出了一个内容很丰富的笑容:“铜锤,是不是我老了太多,认不出来了……”
铜锤有些羞怯地挠挠头:“没没……都挺好吧?”
“叙旧等会儿,一起来喝点。”杨剑涛轻轻一摆手,“铜锤,先给我们上点吃的。”
铜锤一拍脑袋,接着连忙点头,嘴里感慨着什么,转身去忙活菜品了。
“这酒可是我藏了好几年的,”杨剑涛拧开瓶盖,一股酒香飘出来,程兵想伸手,被杨剑涛拒绝了,杨剑涛自己把两个人的酒杯斟满,“咱俩今天把它干了。”
第一杯,二人一饮而尽。
杨剑涛抹了一把嘴:“王二勇我们还在找。现在摄像头全国联网了,他跑不了多久了。我们一直没放弃抓他!”
程兵点点头,他现在不太在乎了,回归社会,人情世故对他来说是更重要的事:“今天又给你添麻烦了。”
杨剑涛没接话,而是自顾自喝了一口,另起话题:“老程,我杨剑涛很少服人,你是一个。无论是出事前,还是现在。我很高兴,你终于放下了。说实话,今天也不怪那几个后生认错你,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说句不好听的,谁还认得出你是当年鼎鼎大名的程兵?”
程兵干笑了一下,做了个“我会改”的表情。
气氛一下有点尴尬,两个人都望向铜锤的方向,等着他上菜,只见他身边跑出来一个小男孩。程兵感慨道:“转眼铜锤孩子都这么大了。”
“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杨剑涛摇摇头,小声解释了情况,继续着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个刑警队长被认成了逃犯,逃犯却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
“等会儿!”
程兵突然按住了杨剑涛给自己倒酒的手。
“你刚才说什么?”
杨剑涛愣愣地看着程兵:“我说逃犯不知道……”
“不是这句!”程兵急促说道,“上一句。”
“我说,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
这句话如一颗子弹击穿了程兵的脑海。
“你想没想过有可能是因为他不再作恶了,他想变成好人……”
这是蔡彬说的。
“没有谁能活在真空里。”
这是程兵自己说的。
“娶了个寡妇,当了现成的爹……”
这是刚才杨剑涛说的。
三句话不停在程兵的脑海里碰撞,纠缠,融合,最终炸成了2011年春节,沈阳大街那样的烟火。
程兵的四肢被震到无法控制地抖动,他哆哆嗦嗦掏出随身带的破旧笔记本,查找起来。
杨剑涛拉了一把程兵:“你干嘛?”
程兵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笔记本上,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忽然想到点什么,你等我会儿……”
“糊弄鬼呢!”杨剑涛突然破口大骂,“还随身带着这个笔记本,当初我是二大队队长的时候它就不离你身,你还说你放下,就是糊弄鬼呢!”
骂到最后,杨剑涛居然笑了起来,那笑里是对程兵倔强的无可奈何,也是对程兵坚持的无比佩服。
最后,杨剑涛叹了口气,朝程兵比了个大拇指:“我去走个肾。”
杨剑涛起身上厕所,程兵在自己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查找。
一个记录让他屏住了呼吸。
那是曾被他重点标注过但又划掉的一个地址。
德阳,空调公司。
“这有点像在我们这里干过的一个……”
“是叫王凯吗?”
“不是,姓赵的。他的邮寄地址我倒有,给他寄过次东西。”
“他现在人还在你这儿吗?”
“不在了,他在我们这干了没多久,就去贵州了。”
“知道他为什么去贵州吗?”
“他媳妇是贵州人。”
“他结婚了?”
“对啊,还有个五六岁的孩子……”
“那应该不是,谢谢你啊。”
……
杨剑涛解手回来,一愣。
餐桌上空无一人。
程兵不见了。
第十章 落网
台平市长途汽车站。
仍在三大队时,这儿几乎是程兵的第二办公室。这里是防止嫌犯越出台平的墙,也是逃犯返回时收紧的网,撒网、布控、围追堵截……程兵和当年的车站工作人员配合,让一个又一个凶犯认罪伏法。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当初的工作人员都换了一茬,程兵的身份也发生了掀天揭地的变化。除此之外,作为人的载体,车站本身也逐渐式微。车站是三层建筑,原本一层被候车室布满,剩下两层全是工作人员的办公室;现在,一层一半是候车室,另一半是商区,而二三层大部分空间也外租给了小型公司。四通八达的交通网被呼啸而过的高速铁路折断四肢,2002年,这里甚至有直达北京的长途大巴,而现在,车票上的目的地大多是最近拥有高铁站的城市,和一些铁路无法触达的角落。
时代成了筛子,留下了那些原地踯躅的人们,他们蜷缩在车站过道、售票处和候车大厅,和车站一起迎接注定消亡的命运。
坐车的人少了,但车站可用面积也小了,所以站内还是显得人流攒动,那些席地搭摊卖各种零碎纪念品的商贩都被归拢到正规的摊位内,但煮玉米、烤红薯和茶叶蛋的味道跟之前没什么区别。从检票口出来,上车前,程兵在角落里看到了一辆正等待被拆解的卧铺大巴车。
出于安全等多方面因素考虑,国家于去年下发相关政策,全面禁止卧铺大巴生产。这辆车车身落满了灰,车内挡风玻璃顶部拉着一条横幅,写明了始发站和终点站,这红布竟然还透亮透亮的。铁疙瘩感受不到人的意识,整辆车似乎还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向前冲锋的姿态。
程兵掏出他的旧手机,艰难地给这辆卧铺大巴拍下一张照片,像是纪念一位老朋友。
没什么人送站,车站里也没什么离愁别绪,乘坐大巴的大多是社会底层,收入不高的人群,生活的苦难按住他们的五官,使其变得麻木,变得迟钝,不会生出任何与求生无关的表情。程兵跟着人群一道,在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大声催促下,把行李和包裹依次放到大巴侧面打开的行李厢内。
“程兵!”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程兵猛地一回头,就看到了慧慧,她脚上踩着凉拖,内里是一件连衣裙睡衣,外面只套了件外套,披头散发,眼角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一看就是急匆匆跑出来的。
检票员和工作人员拦着她,双方显然起了争执。
“你让不让我进,让不让我进!”慧慧的双手失态地胡乱摆动着,工作人员都受到了击打,旁边的台子也被拍得咣咣作响。她似乎是故意让自己显得如此疯狂,要把冲突扩大化,如果事态进展,她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能忍住不过来。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决绝,好像已经决定好了,一旦再站在程兵身边,她要如拖油瓶一般挂在程兵身上,再也不会让他离开台平了。
可工作人员始终保持着克制,连手都没有搭在慧慧身上。
程兵就是没过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刻如果不狠心,今后就再也不会狠心了。
“我买票行吧!买票,让我进去!”
“这辆车的车票已经卖完了,小姐,您可以等下一班。”
“下一班?下一班车上又没有他,我坐下一班干什么!”
听着检票员和慧慧滑稽且无逻辑的沟通,程兵掀起衣领挡住下巴。
“程兵!程兵!”眼看着程兵就要上车,慧慧叫了两声,突然抓狂般地转过身,向车站外奔去。
担心漫上程兵的双眼,他踮脚眺望,看到慧慧消失在人流里,真怕她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之前,三大队其他人离开时,他都没有这么纠结过。
上车吗?还是追出去。
要王二勇?还是要家庭。
要为某种执念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
程兵的脑中又不厌其烦地出现了那几个围绕在他近十年人生中的名字,慧慧、刘舒、马振坤、蔡彬、廖健、小徐、杨剑涛、胡大姐……对于他们来说,这答案显而易见,每个人都选择了后者。但对于程兵而言,正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选择了前者,他的身体,他的思维,他的全部,都产生了某种惯性,让他不得不继续选择前者。
经济学家说,消灭沉没成本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产生沉没成本。
可程兵不是经济学家。
他只是一位前刑警。
或者说,他只是一个正义的人。
没等程兵踌躇多久,一辆满载着乘客的大巴进站,司机好像受到了什么干扰,在程兵即将乘坐的大巴旁边踩了刹车,大巴发出尖啸声,一个点头,顿停在程兵面前,车上的乘客刚准备下车,正纷纷站起来拿行李,这一下都往前来了个趔趄,像是在挤地铁。
车门刚打开一条缝,司机的痛骂声就传出来。
“哪儿来的疯姑娘!在大马路中间拦车,非要买全票,就说能把她送进站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