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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然自己去找人把伤口处理好了。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一句话没说,默默地捡起地上糖果等商品,把超市恢复原样。
    程兵三人和警察陆续赶到,小徐一脸做错了事的表情,程兵安慰了几句,小声提醒着众人,接下来不要有什么抵触情绪。
    果然,等警察到的时候,他们几个和帽子男一起,被按入警车带到了派出所。
    全国的派出所都能看到三大队办公室的影子,一扇铁门隔绝了工作区和等候区,即便已近深夜,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电话声、键盘敲击声、哭闹声、吵架声和警官的训斥声交错响起。
    铁门打开,派出所所长警服笔挺,举着电话走出来,后面跟着女营业员、小徐、程兵、廖健和蔡彬。
    程兵示意小徐和女营业员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稍作等候,他便和另外两个人一起,呈三角形把派出所所长围在中间,跟着所长接打电话的动作来回移动,三个人脸上都是抱歉的笑容。
    “哎,哎,能听见能听见。”
    所长终于出声了,程兵三人都眼前一亮。
    “哎,是我是我,对对我们派出所是德阳的……杨局,杨局,您好,您好……好的,好的杨局,没问题……让他接电话?好。”
    所长示意三个人可以散开了,接着把电话递给了程兵。廖健和蔡彬都没动,目光盯着电话。
    程兵清了清嗓子,有些怯懦地说了一句:“喂……”
    电话那头,杨剑涛的声音夹杂着心疼、不解和恨铁不成钢,情绪非常复杂:“程兵!你们别再找了。四川我们早就全面排查过了,他肯定不在那儿!”
    杨剑涛后面似乎还说了几句什么,程兵没再听,而是把电话从耳边拿开,对着收声部位说:“杨局,这次又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有数。”
    接着,没等那边回答,程兵就把手机递给了所长。
    杨剑涛又在电话里跟所长嘱咐了几句什么,所长的目光就在三个人身上来回流转,表情阴晴不定,一会儿似笑非笑,一会儿非常严肃。
    等把电话揣进兜里,所长终于换上笑脸,他把三个人聚在一起,挨个肩膀拍了拍:“还真是老战友,笔录记完就可以走了。”
    三个点头哈腰,不断重复着:“谢谢。”
    这一下搞得所长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看了一眼小徐,说:“是我应该谢谢你们,虽然不是你们要找的人,但也是个通缉犯,劫车团伙的头儿。”
    小徐没感受到所长投来的目光,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身边的女营业员身上。
    “看不出,你胆子还挺大。”
    女营业员显得有些惊魂未定,她双手交错放置,压在膝盖下面,双腿无意识地抖动着,身子也跟着晃来晃去,小徐又叫了一声,她才从自我意识中挣脱出来,表情很天真,仰着脖子,似乎在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小徐重复了一遍,“看不出来,你胆子还挺大。”
    女孩嫣然一笑,漂亮极了,随着笑容露出的虎牙更显可爱万分。
    “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脑子一热。”女孩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指了指自己的虎牙,“我妈说我这虎牙,就是用来咬人的。”
    小徐也笑了,出来之后,除了决定要跟程兵一起来找王二勇那天,他很少笑得这么无忧无虑。
    眼见着程兵三个人走过来,小徐起身,再次抱歉地叫了一声:“程队。”
    另外两个人也看向程兵,三个人的目光里露出同样的疑问——
    接下来怎么办?
    一旁的女营业员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跟着站起身,她很迷茫,这一晚上如梦似幻。
    程兵浅浅地说了三个字。
    “去沈阳。”
    三大队四个人脚步铿锵地丈量着中国大地,随着维度和经度的增长,时针和分针似乎也加快了进程。等程兵穿着厚重加绒的劳保鞋,踩进脚踝厚的雪面,时间已经来到了2011年2月2日。
    雷锋帽两个“耳垂”被程兵死命往下拽了拽,在下巴处系了一个紧扣,口鼻喷出的哈气就打在这扣上,很快就把布料变得湿润,又冻成冰坨,寒冷地和皮肤融为一体。
    “耳垂”拽下,帽子压得很低,程兵只能低头看路,他一步三出溜,走在一条清冷的老街上。
    刚出门时帽子没戴好,眉毛结霜,此刻在帽子里已经捂化了,弄得程兵整个脑门都汗涔涔的,这极寒和极闷的交错让程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缩缩脖子,把整个身子都埋进军大衣当中,双手一揣,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夜空中时不时亮起如彗星般划过的暗光,程兵总觉得,东北的一切都比南方暗淡一些,就连着射出的魔术弹也一样。炸开的火花点亮了张灯结彩的青年大街,点亮了奥体中心新五里河体育场,点亮了沉默不语的北陵公园和沈阳故宫,也同样点亮了程兵身处的老街和他眼前的一切。
    身后响起不太友好的鸣笛声,那声音如自行车铃,却夹杂着电气的嘈杂。程兵没回头,侧身靠墙,等在路边,一辆挂着小发动机的倒骑驴噗噗喷着尾气,带着不纯的柴油味经过程兵身边,宽度刚刚好能通过。车上只有一个人,车斗空空如也,这个日子,不知道他自己要去哪儿,或者要回哪儿。
    最好是回哪儿。程兵心想。
    路过程兵之后,车上那人回过身点了点头,又按了一下铃,似乎在对程兵道谢,程兵也点了点头,接着朝目的地走去。
    倒骑驴在前面的路口就消失了,拐进一个大门,程兵路过的时候,偏头看了看,恰好又有烟火点亮,隐约能看见生锈的铁栏杆和破败不堪的红色五角星,白色牌子上的黑字已经斑驳不堪,无法辨认,只能隐约露出“二厂”两个字。烟火明灭,厂里空旷的地界生出无数巨大的触角,变成阴影,沿着寡净洁白的雪面朝程兵蔓延,似要抓住程兵的脚踝——那是厂子角落里堆放着的,无数机器的投影,这些曾经轰鸣呼啸的巨兽陷入了一场无法苏醒的冬眠。那倒骑驴停在一侧,依偎在这些巨兽的怀里,接着,传达室的灯亮了,整个厂区只有这一抹灯光,映出身后如山一般的巨大轮廓,孤独地守护着一个萧瑟远去的时代。
    程兵看得出神,脚下迈步了也不自知,被绊了一个趔趄。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被什么支出来的空调外机底座、铁杆或水管绊到,这条街上的铁疙瘩都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海绵,磕一下没什么感觉。程兵迈过去就要走,那底座、铁杆或水管竟然动了一下。
    程兵心里一惊,慌忙蹲在一旁,手从袖子里拿出来,隔着手套开始刨。雪窝里逐渐显出一个人形,程兵一边加速,一边呼唤着让对方动一动,终于,对方的全身露出来,程兵用了全力,才把对方的上半身靠在墙上。
    是一个跟程兵年龄差不多大的醉汉。
    雪已经完全把他胡子拉碴的下巴糊住了,程兵摸他裸露出的皮肤却烫手。程兵询问,是否需要送他回家,他摆摆手,手从雪窠里摸了半天,竟然掏出来半瓶没喝完的白酒。他灌了一大口,酒气扑鼻而来。程兵又想翻他的兜,看看有没有身份证、手机一类能证明个人信息的物件,又被对方制止。
    程兵站起身,声音显得有些冷漠:“你这样就见不到明年的太阳了,会跟其他冻死在外面的酒蒙子一起上新闻。”
    “上不了,每天都有好几个,见怪不怪了。”醉汉好像突然清醒了,说了一句逻辑完整的话,他微微睁开眼,觑着打量程兵,似乎在辨认对方是谁,“还没到明年呢?……见不到就见不到吧,那也没招,都是命。”
    程兵遂不再和他交流,直接报了警,等警灯在街口闪烁,他才继续迈步向前。
    这样一个醉汉,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前半生?
    程兵这么想着,思绪又有些游离,走了几百米,只觉得肩膀被人往后一顶,刚想回头道歉,对方的骂声就响起了。
    程兵没说话,冷着脸看刚刚和自己错过身,却不小心肩膀相撞的男人。
    他的穿着和自己无二,或者说,这个温度下的沈阳男人没有穿另一类衣服的选择空间。
    而贴在男人身上的女人就有所不同,一条长款羽绒服遮住细脚伶仃的双腿,肉色打底裤让她显得就像光腿在街上走。她花枝招展地甩了一下头发,推了推男人,示意对方不要惹事。
    那男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过年好啊。”
    程兵淡淡回了一句:“新年好。”
    两个男人相安无事,继续走自己的路。
    走了几步,程兵回头看看,那女人几乎缠在男人身上,两个人交错着钻进楼道,楼上一扇窗亮着粉灯。
    有点迟了。程兵也迈开大步,老街一头那小亮点终于缓缓变成了一个凋敝的餐馆招牌,店面很小,门可罗雀,但春联、福字和灯笼都是崭新的大红色。
    程兵钻进门,一股熟悉的气息瞬间把他包裹,灯光昏黄而温暖,电视播放的背景音让人感觉安心。
    “程队!”
    三大队的声音陆续响起……好像少了一个人?程兵没在意,在门口的垫子上跺掉脚底的雪,餐馆老板走过来拉了一把:“嗨呀,不用管了,店里本来也不干净,赶紧坐,等你半天了。”
    程兵只好跟着老板进门,黑色雪水跟着程兵一直蔓延到座位上。
    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杀猪菜和精品小炒,盘和盆都特别大。其他三人都已落座,穿着同款高领毛衣,一看就是一起买的。
    程兵依次脱下手套、雷锋帽和军大衣,搭在远处的空座上。
    见程兵准备就绪,廖健拧开一瓶本地高度散白酒,把杯子聚在一起倒满又分开,还没开吃,四个人先一人灌了一大口。
    每个人都笑着,但程兵能看出来,那是强装出的喜庆和热闹,配上电视里春晚主持人发出喜气洋洋的声音,餐桌的气氛显得扭曲且怪异。
    “饺子来喽!”老板呼喊着把饺子放在桌上,接着就拉开一把椅子入席,他安静地选择了一个角落,除了一句“哥几个趁热,快吃”便没再继续讲话。
    程兵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谢谢你啊。大年三十还开门营业不容易。”
    “嗨!”老板摆摆手,示意这都是举手之劳,“怎么过都是过,要不也就我一人。你们喝着,我再去看看菜。”
    不管怎么劝,老板还是离席了,只吃了两口饺子,似乎就是要给三大队留下独处的空间。
    程兵再次把每个人的酒杯倒满:“别都苦着脸啊,大年三十辞旧迎新,走一个。”
    几个人轻轻碰了碰杯,没人站起来,手腕都耷拉着,杯子碰撞的声音有气无力。
    “嘶……”小徐被辣到了,终于开始动筷子,夹了一大口酸菜放进嘴里。这个最开始连香菜都不吃的人,跟着程兵东奔西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百家胃。“王二勇这王八蛋,就像跟我们兜圈子一样。找了这么久,居然又要绕回广东。”
    “大过年说点高兴的……”蔡彬拿筷子敲了小徐的筷子一下。他小口吃着菜,饺子刚咬了两口就放在碗里,酒下得也比其他人慢,似乎还没有从胃痛的折磨中脱身,“老廖,讲个段子。”
    廖健还是没出声,从程兵身边拿起白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口干掉。
    程兵这才回想起来,刚刚在门口,确实只听到了两声“程队”,廖健一直没说话。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廖健终于开口,浓稠的白酒粘连了口腔,他的声音极小。
    “我斥巨资给你们每人买了份人身意外险,希望用不上……”廖健翻出包,把三张保单拍在桌子上,细心地避开了有汤水的区域,防止弄脏。
    其他三人有点不明所以,直到廖健说出了下一句话。
    “这保险真他妈贵,比中华还贵。”
    小徐眼睁睁看着悲戚爬上程兵的眉头,他不忍再看,只能继续倒,继续喝。
    “你这老抠……”蔡彬深深吸了口气,用胳膊肘怼了怼廖健,“说吧,什么情况。”
    “哥几个,我找不动了。”廖健一句一顿,张嘴变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只有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到面部肌肉,才能勉强说下去,“晓波想报个夜大,我要回去照顾他。”
    跟之前马振坤的离开相比,这次,其他三人反应都没那么大,程兵甚至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边咂嘴边点头,不知道是认可饭菜的香味,还是对廖健的说法表示理解。
    “我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我这辈子没前途了,他也许还有。”说到一半,廖健就想拿旁边的酒瓶,但他竭力控制自己,不想让任何额外动作打断自己把话说完,“老马走时候我还骂他半途而废,现在我也要半途而废了。我对不起你们……”
    终于说完了。廖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终于听完了。程兵、蔡彬和小徐也各自长叹一声,不知道怎么接话。
    廖健拿起酒瓶,咣咣咣给自己倒酒,倒了一杯,洒了半杯,他仰脖把杯子一甩,又有半杯混着泪揉进他的衣领里。
    “嗯……”程兵轻咳一声,筷子在菜里面翻动,却没有夹起一口,他只有盯着电视里的春晚,才能把话说出来,“老廖,应该的。你说得对,咱们可能都太自私了……”
    刘舒和慧慧这时候也应该在家看春晚吧,不知道他们今年的春联是怎么贴的。
    想到这儿,程兵颇有种“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感,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欣慰。
    接下来,是一场没有声音的饭局,四个人的筷子依次放下,手里的酒杯却一直举着,他们就这么喝着,沉默着,直到窗外噼里啪啦和咚咚的声音震得窗户直响。
    程兵望去,目光顺着一条火线直接向上,五颜六色炸开的烟花映在程兵眼里仿佛星光。
    四个人互相对视,程兵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杯里,他一口干掉这苦涩,接着大喊了一声:“动!”
    另外三个人迅速动作,都没穿外套,仿佛回到了三大队最意气风发的年代。他们挤着追着,冲出饭店,站在烟花之下张开双臂,似要将自己完全燃烧。
    第一个喊出来的,是喝得最多的廖健:“啊!啊!啊……”
    蔡彬和小徐紧接着跟上,也都大声喊出来,那喊声听似没有节奏,没有意义,但却喊出了他们心中百转千回的思绪。
    “随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一个崭新的龙年到来了!新年好!”
    家家户户都把电视机声调到最大,随着主持人的报幕,整个奉天城的烟花在这一刻默契地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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