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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税收,就不必想了,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原本就收不上税,这些“大人”们能从中捞多少油水儿,便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东十三坊便是聂照管的,像他这样的人,大家心情好了该称一声游侠、大人,心情不好了,私下里便是那个混混聂三。他和阿泗这些衙役的关系不是上下级却胜似上下级。
    聂照虽然平常不怎么管事,但从不给大家找事儿,也不收钱,顶多性格阴一阵阳一阵的,喜欢笑眯眯把人抹了脖子,整体来说和东十三坊的百姓相处还算和谐。
    东十三坊去年还力压其余三地,被李护评为“逐城年度最具幸福感地区”,特意给他颁了个牌子。
    聂照拍拍其中一人的脸颊,温声细语:“好好干哈。”然后没再理下面这些嘴碎的喽啰,径直上了观火楼。
    观火楼高两丈,几乎能俯视整个东十三坊,上头有个躺椅,聂照捏着草,仰躺在上头,枕着胳膊,眉头蹙起。
    秋夜的风还不算凉,他在哪儿待一晚上都是待,总好过面对姜月那张脏兮兮的脸。
    今夜的逐城格外平静,甚至静得有些渗人,聂照坐到子时,敏锐地闻到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桐油的气味——观火楼隔壁就是逐城的城东粮仓!
    他思及此处,利落而起,踩着梯子三两下跳落到地面,翻进屯粮的院子,果然见有人在用桐油浇灌粮仓外墙。
    院中的黑衣人十分警惕,听到声音后拔腿便要跑,聂照抬手便将短剑甩了出去,寒光翻飞间,短剑“噗嗤”一声穿过那人的后背,直插心口。
    黑衣人还维持着逃跑的动作,低头却发现心脏已经被捅穿,还没反应过来,便倒在地上气绝了。
    聂照上前将短剑拔出,阿泗他们听到动静才匆匆举着火把赶来,见状大惊,上前来探。
    “啊?这若是死了,可怎么审问?”
    “快禀告太守大人,最近须得加强巡视了。”
    聂照顺手扯了阿泗的衣摆来擦剑上的血,火光明灭,将他的神情照得扑朔难明:“猜也能猜到是勒然人放的火,不过他们必不会只在一处放火,说不定别处已经得手了。”
    阿泗他们还未来得及说话,见西方和南方陆续火光冲天,烧红了逐城一大片的天,再看向聂照时,不由得哑然。
    聂照已然擦完了剑,转身走出几步,打了个哈欠,见他们几个还呆愣愣站着,不耐烦提醒:“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救火?……注意你们的火把,别把桐油点着了。”
    几人如梦初醒,忙分出一半人继续看粮仓,一半人去提水救火。
    原本失眠,这一折腾,聂照反而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
    梦里姜月顶着脏兮兮的小丑脸儿,跟个猫似地向他掉眼泪,眼泪掉得无声无息,渗人的紧,眼神幽怨地望着他,转而人就从河里湿哒哒地钻出来,浑身挂满藻荇,拖着满地水痕向他呜呜咽咽的:“奴奴死得好惨啊,夫家不要奴奴~奴奴只能跳河了~”
    接着是个英俊的少年,手中抱着个婴儿,冲他凄厉地笑:“三叔,救我们,我们都不想死。”
    聂照一抬手,少年和婴儿眼睛里就泣出血泪,转而人像柳絮一般不甘地四散了。
    他猛地睁眼,喘着粗气,垂下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竟意外添了许多脆弱,聂照下意识抚上心脏,只觉得那里跳动的剧烈,久违的心悸漫了上来。
    寅时的梆子刚好敲响,他才渐渐回神,意识到这是一场梦,他又梦到了死去多年的两个侄子,这次里面竟然还多了个姜月。
    聂除风抱着聂扶光泣血的场景一遍遍回放在聂照眼前,他垂眸,静坐许久,直到发凉的身体温度逐渐回升,才理了理头发衣摆,沉默地走下观火楼,只是脸上十分不森然,说是如丧考妣也不为过。
    天色幽微,街上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走动,他们小声交谈着昨夜城中的火情,几家零零碎碎卖早点的铺子也开了门。
    逐城这地方穷,盐水泡点儿木头都能当零嘴,早点自然精致不到哪儿去,好点儿的是黄白面两掺窝窝头,差点儿的就是糠面窝窝,干干巴巴剌嗓子,吃下去都不易克化,倒是充饥。
    聂照朝一家摊子伸出手,对方连忙恭敬地包了七八个糠面窝窝递上去,忐忑道:“两掺的窝窝还没出锅,您要不稍等会儿。”
    “不必了。”聂照接过便走,白着一张脸,与平日浪荡的模样大相径庭,原本凌厉的五官此刻不带笑,让人瞧着心更慌了。
    摊主小声询问:“大人,昨夜火情是不是十分严重啊?”
    “城东粮仓并无大碍。”
    摊主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城东粮仓无碍,他们这些东城的百姓便饿不着。
    聂照抱着窝窝离开。
    因昨夜梦到两个侄子,现在想起姜月的时候,心里就不自觉多了几分宽宥和容忍。
    他快步走回去,还未进家门,便听见里面有交谈声,对方十分投入,连聂照推门的声音都没有察觉。
    “我看你小小年纪,跟着聂照那个不解风情的做什么?不如跟着我,玉姐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好好把你当亲妹妹疼,哦不,是亲闺女,亲闺女……”
    那人瞧着二十多岁,身姿娉婷,一张口柔声细语,婉转动听,端的是风情万种,还带了几分诱拐,“你叫月娘是吧,瞧瞧你这双水灵的大眼睛,若是好好养着,必然是个美人,聂三他可不会养孩子,你若跟着他,可有苦吃了。”
    姜月没别的什么优点,最大的优点便是听话,将聂照临走时候的嘱托记得牢牢的,抱着膝盖,团成一团坐在梨树下,头埋在膝盖上,一副你说你的,我不听我的的模样。
    胡玉娘有点心焦,这孩子真是油盐不进。
    聂照顺手摸了个糠面馍馍,砸在对方额头上,胡玉娘“哎呦”一声,捂住额头,尖叫:“谁啊?哪个不长眼的敢打老娘!”
    “小爷聂照,滚回你的城北去。”聂照的声音一出,姜月一改方才的鹌鹑模样,猛抬起头,目光殷切追随他。
    糠面馍馍蒸得硬实,跟砖头差不多,一砸一个包,胡玉娘连忙翻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小心翼翼碰了碰额头,对自己那张保养得当的脸心痛不已,悲色都快溢出来了。
    她转眸瞥向聂照,语气又恢复了方才娇滴滴的,却带了三分嘲弄:“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聂三啊~”
    她起身拍拍罗裙上的尘土,轻蔑地环顾四周,嘴角勾起,“难不成你要靠这种破破烂烂的地方,养我们小月娘吗?”
    胡玉娘显然是懂怎么打击人的,她接着上下扫过聂照,啧啧叹息:“你连养自己都不上心,瞧瞧,衣裳还是去年做的吧,袖子都短了一截,用的是本地产的普通绢布,抚西不善纺织,抚西的绢布是大雍所有绢布中价格最低廉的,半贯钱就能换得一匹,”
    她说着抚上自己的一身俏色绫罗,“我这身可是跨洋而来的天香绫,百里挑一的好货色,一小块便要十贯,月娘跟着我啊,便是这样的好日子。”
    “这么好的日子,还是你自己留着过吧。”聂照全无胡玉娘预想的气急败坏。
    胡玉娘跺了跺脚,拉上姜月的手,轻声细语问她:“月娘,你说,你要跟着谁?是跟着我过好日子,还是要跟着他过苦日子。”
    大抵是个人就知道该在聂照这三间草房一堆破瓦和胡玉娘的锦衣玉食里选哪个,况且聂照昨儿就说要赶姜月走。
    聂照知道,姜月若跟着胡玉娘,恐怕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对方管着北四坊,经营勾栏赌坊,做得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品也和他一样烂碎。
    原本在回来路上,念着那个梦,想再劝姜月滚蛋,不济给她找个人家收养。
    胡玉娘除了兜里那仨瓜俩枣之外,完全没有养出一个正常健康聪明善良孩子的条件。
    但……她现在主动要把人带走,无疑是解决了自己一个大麻烦,对聂照有利无害。
    姜月并不听胡玉娘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聂照,她眼睛原本就大,如今面黄肌瘦,更显得凸出,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有几分呆滞的恐怖,配上脏污脸颊被哭出的两道白痕,滑稽而惊悚。
    “你要跟着她吗?”聂照终于幽幽开口,看向姜月。
    作者有话说:
    小聂你这个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难以想象,这章竟然有五千字。
    第5章 第 5 章
    ◎我不愿意为你费心力◎
    “我,我跟着三哥,三哥在哪儿,我,我在哪儿……”姜月怯怯地将手从胡玉娘手里抽出,忐忑地望着聂照。
    三哥方才问讯她的意见,是不是有要把她留下来的打算?
    姜月心想好险,自己总算聪明了一回,她连忙举手表示:“我我我,我吃得,吃得少,能,能干活,可,可以养活,养活自己……”
    胡玉娘花容失色:“你傻不傻?”
    她还欲再言,聂照已经抬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我打你出去也不好看,自己主动些吧。”
    聂照眼里不分什么男女,他可不会怜香惜玉,真动起手来,自己恐怕要难堪。
    胡玉娘冷哼一声,绢扇掩面,妖娆地提步离去:“当谁爱来你这破烂地方呢。”
    她且倚门招呼姜月:“若是改变主意了,大可去城北的如意坊找我。”又向她眨了眨眼睛。
    聂照作势要掏窝窝头再打她,她这才连忙跑走。
    胡玉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院子里脂粉香略散开些。
    不待姜月开口,聂照先问道:“我,院子里的,草呢……”
    他少见的,语气中夹杂了三分不确定。
    姜月语气讨好:“奴,奴都给拔啦~”
    她尾音带着点上扬。
    聂照沉吟:“那拔完的草呢?”
    院子里没有,院子外面也没有,他当是没瞎。
    “奴,奴都,吃,吃了……”姜月的语气复沉下去。
    “你怎么了?你再说一遍?什么?你把草都怎么了?”比起姜月把草吃了,他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侧耳过去,试图听得更清楚。
    “吃,吃啦……”聂照一问,姜月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做错事了,扯着衣摆低下头,更小声地说了一遍。
    好,聂照确实没瞎也没聋,他没看错也没听错,草不在地上,不在墙外,在姜月的肚子里。
    他沉吟片刻,弯下腰观察了一番姜月脏兮兮的笑脸,忽然笑了,语调轻快地跟姜月说:“吃啦?那你马上就要死啦,院子里有两株毒草,吃了就穿肠烂肚,最后人会溃烂而死,我没来得及清理,就是特别苦的那两株。”
    姜月不经吓,听说自己要死,开始吧嗒吧嗒无声掉眼泪,她一哭脸脸就皱成个包子,这一看确实是个孩子,她结结巴巴抹眼泪说:“都,都苦,不,不记得是哪两株了……”
    聂照摊手:“那没办法,你不记得是什么毒药,那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去?”
    姜月心想也是,眼泪掉得更多了,她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吧,她早晚是要死了,给未婚夫守节的。
    这么一想,她竟然豁然开朗,也不那么难过了,就是担心疼,但应该没关系,要是疼起来,她可以撞死,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始疼。
    姜月边掉眼泪,边蹲下,把聂照刚才用来打人的窝窝头捡起来,双手捧给他。
    “奴,奴把屋里也,也擦干净了,三哥,能,能住得舒服一点。奴奴今天会死吗?”
    确实乖,乖得听说自己要死了也不闹,只会无声掉眼泪,还说帮他把屋子都收拾干净了。
    聂照觉得自己骗她,属实像个畜生,但他本来就是个畜生,这点没什么好说的,清楚理解反思了,但不悔改。
    他蹲下,把窝窝头接过来,吹了吹上面沾着的土:“但也不是全无没办法,你先去把手洗了,我告诉你怎么不会死。”
    姜月一听,忙不迭跑去打水,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洗完了回来还伸给聂照看:“洗,洗干净了。”
    聂照检查,果然洗得干净,瘦骨嶙峋的手,肤色黑黄,上带着一道道伤疤,还往外冒血丝,大抵是除草时候割伤的。
    他掏了个窝窝头,连带手里吹干净那个一并给她:“吃吧,吃完了就不会死了。”
    单就这话,姜月不大敢相信,但聂照信誓旦旦,她不得不信。
    她虔诚地捧过来,咬了一口……
    嘶,好硬,她改为小口小口用牙齿磨。
    唔,还有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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