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彬咬着唇,半晌方道:“娘娘,不是微臣不敢实言,实乃皇上不让微臣对娘娘明说。”
佟茉雪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递话,意在说明那是圣旨,他不敢违抗。
佟茉雪眼尾稍瞥,淡声道:“说吧,本宫不会告诉皇上的,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好积极医治不是?”
郑远彬做出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的表情,沉思之后回答:“娘娘这是血亏之症,如今已是沉疴之身,若寻不得良医,精伤血少,恐寿元不永。”
佟茉雪表情一怔,手无意识地抚过发梢,整个人神色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什么?寿元不永?
她这些日子还在琢磨如何假装性命垂危,让玄烨封自己当皇后,又纠结如何在当上皇后八个小时后结束生命。
现在太医却告诉她,她寿元不永,甚至有可能活不到当皇后那天。
郑远彬见她神色凄惶,又说道:“娘娘千万不要忧心,如今皇上遍寻天下名医,定会将娘娘的病医治好……”
佟茉雪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却只感觉耳朵嗡嗡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此刻她大脑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只无声地挥了挥手,便让郑远彬退了下去。
时薇和如月见状,跪到佟茉雪身边急切道:“娘娘,那郑太医并不擅妇科之症,他兴许是看诊看错了,您千万要放松心情,切忌过度忧思啊。”
佟茉雪怔了一瞬,很快又默默垂下眼睫,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底的失落,她并未将她们的话听进心里,而是喃喃道:“你们快起来吧,顺便把今日煎好的药端来。”
娘娘从未像今日这般主动喝药,她们一时间竟然觉得让她知晓自己病情不算坏事,如月高兴地应下,赶忙跑去小厨房。
不多时,熬好的药端来了,药是如岚亲自守着熬的。佟茉雪望着碗里黑乎乎的汤药,沉了沉气端起碗来一饮而净。
她将温温热的汤药缓缓喝进肚子里,一会儿觉得难闻的中药味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冒火,一会儿又觉得汤药从嗓子眼一路凉到了心底。
怎么突然就病重了呢?
佟茉雪怔怔望着虚空,原本灵动的双眼,只剩下绝望的苍凉与空洞。
她前面穿进的几本书里,都去世得很突然,像如今这样被下达病危通知书的情景,她是从未遇见。
佟茉雪有好长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只能当自己得的病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了,现在她除了病,满脑子都是如何当上皇后。
冷静下来后,她竟然觉得生病是为自己当上皇后创造条件,这么一想,她内心反而平静许多。
傍晚时分,乾清宫的小太监过来传话玄烨要来承乾宫,佟茉雪特意让时薇给自己梳了个时新的发髻,精心妆扮了一番。
与其惶惶度日,不如好好利用剩下的时间。整日病恹恹的,也不过是博得君王微薄的同情心。
佟茉雪见过玄烨如何对待弥留之际时的昭华,他对这位继后所有的深情,都表现在昭华逝世后。
她知晓玄烨对自己有几分真心,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利用这几分难得的真心。
第115章 游园
这个时节, 天气虽日渐温暖,但入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感觉有几分微凉。
佟茉雪写了个菜单子, 列了十多种荤素相宜的搭配,让如月去膳房领她所需的东西。
“带几个宫人同去,每份不要太多, 每样食材用小碟子装盛就成,然后让膳房给你们个大一点的承盘装。”
佟茉雪交代完,又补充道:“汤碗要先烧得热热的,鸡汤表面用熬汤的油花封住,这样才不会跑了气。对了, 海碗的鸡汤让小太监端着, 小心点,可别烫着了。”
这个天气,吃上一海碗热呼呼又汤汁鲜美的米线, 最合适不过。
等到玄烨过来承乾宫时,食材也准备好了。
玄烨先是观察了下她神色,见她唇色不似之前那样浅淡,面颊也带着淡淡的嫣红, 虽不确定是不是梳妆后的缘故,但瞧着是比前几日神采奕奕,心里也跟着明快了几分。
他望着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多个小碟子,惊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佟茉雪抿唇一笑介绍:“这个呀, 叫过桥米线。”
玄烨对她这些关于吃食的点子早已见怪不怪,只道:“又是在哪个本子里看来的?”
佟茉雪端起碟子里的菜, 一股脑地放进烧得滚烫的汤碗里,神秘兮兮道:“曾经的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 这过桥米线便是当地有名的美食。表哥如今平了三藩之乱,我带您尝尝胜利的果实。”
玄烨失笑,端起碟子,帮忙往里放菜,“你这话,说得朕伐那吴三桂,似乎就为了吃碗米线似的,满腔的抱负竟然被你说成为了口腹之欲。”
佟茉雪将敲开的鹌鹑蛋倒进滚烫的汤碗里,便是静静等待几分钟,让碗里的菜被烫熟。
佟茉雪想到第二次大封六宫是为了庆祝平定三藩之乱,便好奇问道:“如今前方战事还未完全结束吗?”
“不急,早晚的事。”玄烨胸有成竹,说完又目光柔和地望着她,“钦天监说最近会连日阴雨,等天气晴朗,朕带你去清华园透透气。”
“清华园?”佟茉雪惊讶出声,莫不是清华大学那个清华园?
玄烨见她似乎没听说过,便解释道:“西北郊的清华园是前朝万历皇帝外祖父李伟的别院,此园占地广阔,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明末兵事连绵,此园也随之坍废。前年朕派人修缮了此园,如今入了春,奉宸苑来报园内繁花盛开,香风十里,正是赏园的好时节。”
玄烨说得认真,佟茉雪听得仔细,西北郊的清华园,看来不是清华大学的清华园,倒像是与北大在一处方位。
佟茉雪没有过分深究,听他描绘出的景象,竟然有些心驰神往。说来也挺伤感,皇宫听起来虽然大,但居住在其间,才深知它空间有多小。
她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直接绕到玄烨身边,照着他的脸就送上个软呼呼的啵唧。
佟茉雪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望着他,脸上满是甜丝丝的笑容,“我记在心里了,表哥可不许反悔!”
玄烨被她冷不防地亲了一下,属实给愣住了。自己可是馋了她许久,要不是看在她生病份上,她这就是赤果果的勾引!
他将目光移了移,指了指海碗里的食物,沉了沉声问:“这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吃?”
……
连续几日阴雨连绵,天气总算放晴了,佟茉雪担心玄烨忘了此事,还没下早朝,就将出门的物什准备齐整了。
时薇见她近日因为要出宫,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心里也高兴,捧了甜津津的梅肉,哄着她喝了一大碗药,这才放心。
玄烨一下了朝,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过来找她。
上次出宫,佟茉雪的衣着妆扮是乾清宫的箬竹姑姑帮忙料理的,这次承乾宫里还保留着先前回府时更换的衣物。
佟茉雪直接换上佟福晋给她裁制的那件纳纱兰花纹氅衣,又让时薇仿照着汉女的装扮挽了发。
玄烨到承乾宫时,佟茉雪刚巧梳妆完毕。
玄烨看着表妹微微带着愁容的清丽模样怔了一瞬,只见青底兰花纹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平添了几分书卷气,而那双灵活转动的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却透着机灵活泼劲儿,记忆中表妹每次换上汉女打扮,总是会让他惊艳到出神。
佟茉雪轻抚着垂落在耳侧的长发,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可以出宫了吗?”
玄烨眼里噙着笑意,朝她伸手,佟茉雪小跑过去,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开心得像个孩子。
玄烨笑着点了一下她额头,语气里满是宠溺,“这么淘气,怎么当人额娘的。”
佟茉雪挑挑眉,她没有心思和玄烨拌嘴,反而撒着娇道:“这不是表哥带人家出宫,心里高兴嘛。”
玄烨无奈,但见她出趟宫都能高兴成这个样子,心中也泛起丝丝伤感,这偌大的皇宫,也不过是比天牢稍大一方的囚笼罢了,人生活在这里,果真是不快乐的。
因着只出去半天,佟茉雪便没带侍女。他们是乘马车出宫的,护卫还是曹寅与容若。
佟茉雪对这他们印象很好,主要是这两人表面上看起来,刚巧是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组合,与他们一起出行,总是有趣几分。
但很长时间没见着他俩,两人却都有了些许变化。曹寅比之往常反而更稳重了几分,听闻玄烨慢慢对他委以重任。偏偏容若殿试二甲第七名进士出身,作为玄烨亲信,除了编纂书籍,一直未能得到重用,虽在玄烨面前有所收敛情绪,瞧着却还是难掩愁容。
佟茉雪与玄烨在马车里坐着,她时不时探头看车窗外的风景,两人闲聊叙话,她好奇地问了句:“纳兰侍卫看起来怎么总是满眼郁郁之色,可是仕途不顺?”
玄烨见她开心自己心情也跟着明朗,听她问起容若,面色瞬间就冷了几分,扯了扯唇角,酸溜溜说了句:“你对容若似乎挺上心的。”
佟茉雪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机锋,撇撇嘴道:“这样一个不高兴跟在身边,想不注意都难。”
玄烨见她一副坦荡模样,暗自嘲笑自己身为帝王,竟也有这般小气的时候,于是掀开帘子,望了眼外面容若翩翩公子的身影,笑了笑道:“你觉得容若像是在意仕途之人?”
佟茉雪道:“他出生权势之家,如今正值青春年少,又得表哥您的眷顾,也算年少有为了,若不是为了事业忧愁,那就是情场失意了。”
她见玄烨不说话,只盯着她笑,便大胆猜测道:“难道是为情所困?”
玄烨摇摇头,淡声道:“朕瞧他,也不完全是因为儿女之情,去年才续娶了瓜尔佳氏的女子,那女子虽与他性情不和,却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娶妻如此,也不算什么糟糕的事吧。”
佟茉雪听了这话,溜了他一眼,他以为成亲是找同事呢。
但想到当初他与孝昭皇后互相看不对眼,却也还是帝后和谐,倒也与他如今的理念一致,身为帝王,婚姻什么的,在他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佟茉雪也认可他的话,纳兰容若之所以总是这般忧伤,不为名利,也不为儿女情长,或许和她一样,是为了那万般不由人的命,是为了自由。
佟茉雪忽然想到他的那句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1
禁不住笑出了声,在这世间,可不止她一人身不由己。
她见玄烨望着自己,带着探究的意味,便道:“还是表哥了解他,你们虽是君臣,但瞧着,表哥倒是与他们更像兄弟友人呢。”
玄烨傲娇将头一撇,谁和这俩货是兄弟。
等到了传说中的清华园,佟茉雪这才明白此次带她出来目的,可不单是为了出来透气。
入了园子,便见亭台楼阁,叠石假山,尤其是园内遍植的牡丹,开得尤其盛。
与宫中盆植牡丹的含羞待放不同,清华园的牡丹大多为地栽,花开得更为茂盛,花瓣层层叠叠,盛开得肆无忌惮,无畏无惧,极尽娇妍之态。
两人游园时屏退了随侍,玄烨撑着伞陪她游园,这李家私园占地广阔,且前后重湖,两人在其间慢慢游赏着,竟然小逛了个把时辰,但也就泛泛游赏,并未尽览园中景色。
两人在聚花亭小坐休憩,梁九功便带着太监宫女奉了茶上来,将茶放下后,又赶紧退得远远的,不敢打搅他们。
佟茉雪倚在美人靠上,有些微的气喘,不由得感叹这身子愈发地不好使了。
想到原身是在康熙二十八年去世的,但因为自己的到来,会提前结束这具身体的寿命,佟茉雪心中并不好受,尤其是想到佟府里真心待她的福晋,就更觉愧疚。
她伤感地望着聚花亭临湖的飞桥,想趁着出宫的机会,央求玄烨让自己再回趟佟府,这么想着,玄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想什么呢,想得出了神。”
佟茉雪往他身上靠了靠,将头枕靠在他的肩头,湖面的清风带着岸边的花香,吹得她心中凉丝丝的,她幽幽道:“想家了,想额娘了。”
玄烨揽着她的肩,用侧脸蹭了蹭她的头,柔声道:“出宫前,朕让人去府里通传了你阿玛和额娘,他们估计已经候着了,朕让人宣他们过来?”
佟茉雪没想到他如此贴心,激动得一下坐直,差点没撞到玄烨下巴,她神采奕奕地望着他,语气中是难掩的激动情绪:“表哥,你真是太好了!”
佟茉雪抱着他的胳膊,抑制住想要亲他一口的冲动,她现在是皇贵妃了,要庄重。
佟茉雪在亭子里昂首期盼,不多时,佟福晋和佟老爹一同过来了,后面居然还跟着个小身影。
她歪着头瞧了瞧,便见后面一身鹅黄衣裙娇俏模样的佟婉宁。
三人上前行礼,佟婉宁缓缓抬头时,与从前在佟府里见着的不同,如今的佟婉宁出落得楚楚有致,她目光不避不闪,唇角微微带笑地请安,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充盈着不易察觉的冷淡。
佟茉雪偷溜了玄烨一眼,见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诧的神色,随即便转为在旁人面前的淡漠之态,她不禁深吸了口气,冷视了佟国维一眼,心中甚是不快。
她还没死呢,这渣爹就急着将小女儿奉到玄烨面前现眼,尤其是,佟婉宁今年不过才十三岁。罢了罢了,反正也不是自己亲爹,但心里还是忍不住为佟婉宁感到难过。
佟茉雪上前扶起佟福晋,将佟福晋引到自己身边坐下,“阿玛额娘无须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