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虞禾起身,谢衡之感觉到额心被轻点了一下,霎时间便陷入昏迷,室内才终于重归寂静。
虞禾抹掉泪痕,一边绑好头发,一边朝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将门带上。
吱呀一声后,门外的虞禾叹了口气,想着法阵的方位,背着断流小步走远。
月光照着她的身影不见。
良久后,屋内亦是一声叹息。
——
阻止天火灭世,修补天隙的献祭之阵设在中州,正在栖云仙府的剑宗辖地内,是最便与凝聚灵气的方位。
各大仙门都派出了最为出色的修士,好加持法阵的威力,以免关键时刻出乱子。
毕竟谁都知晓,如今魔族已被逼至魔域。最有可能妨碍阵法的人,并非是魔族,更不是已难成气候的阳关道,而是阴晴不定,疯起来见人就杀的谢衡之。
鹤道望站在高处,正眉头紧皱,观察着布置好的法阵不生变故。
夜色尚未褪去,距离天火灭世的只剩下最后一日,不止在场的数千修士,只怕整个九境都是人心惶惶。
公仪蕤在鹤道望身边走来走去,时不时朝着法阵的方向看一眼。
“我心底总是觉得不踏实……谢衡之这么大一个麻烦,虞禾那点心眼儿,哪能制得住他?”
剑宗宗主薛琨也在场,听到他的话,幽幽地叹了口气。“事已至此。”
而鹤道望始终凝望着日出的方向,冷硬着一张百年不变的脸。
没过多久,剑宗峰顶的修士们齐齐察觉到一丝剑意,朝着剑意的源头看去。
一道剑光宛如流星,倏尔间划过天际。
随后庞大的法阵中央,多出来一个娇小,孤零零的身影。
那个人影无措地环视四方,随即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冲着一个方向挥了挥手臂。
鹤道望冷硬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冷哼一声,朝着法阵中的人影走去。
公仪蕤也看到了朝着他们挥手的虞禾,惊讶了一下,而后又忍不住嘀咕:“这小姑娘,怎么还是傻里傻气的……”
说完,似是想到什么,又是一声叹息。
虞禾知道鹤道望一定看见了她。
那日她托柳汐音给鹤道望带了话,虽然她心里也没底,但她总觉得峰主会相信她,一定会安排好所有事。
更何况她也告知鹤道望,她愿意赴死,只求仙门能放过谢衡之。倘若日后他再作恶,也请他们不必留情。
倘若到了这个时候,峰主见到了她,应该也会来送她最后一程。
再一次回到栖云仙府,竟然是这样的场面,九境最顶尖的修士,为了修补天隙阻止天火灭世,几乎都齐聚在了此地。
上一回栖云仙府有这种场面,好像还是三秋竞魁,也算是最后的辉煌了。
想到过去,虞禾心中更加感慨。
没等鹤道望靠近,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略显落寞的人声。
“虞禾。”
她立刻回身看去,霁寒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面色复杂地看着他。
而就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顶着一张虞禾无比熟悉的脸。
“萧停,不对……”虞禾不禁皱眉,仔细打量过后,愤愤道:“你是付须臾。”
霁寒声的佩剑星流正悬在“萧停”的颈间,他的皮肤泛着死人一般的青灰,眼睛也浑浊不堪,虞禾以前见过很多这样的人。
此刻的萧停,想必也成了付须臾的一具皮囊。
“你竟然真的来了。”付须臾一开口,嗓音又低又哑,面部的表情也极僵硬。
霁寒声看出虞禾的疑问,解释道:“他自知时日无多,主动现身,要在此处等候。”
虞禾不自觉握紧了手中的断流,付须臾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发出一声干哑难听的笑。
谢衡之告诉过她,付须臾为了灭魔,不惜修炼邪术,如今早已是个没了人形的魔物。天火灭世成功,他会一同被诛杀,死在他期盼千年的灭世阴谋里。若不成功,他千年心血功亏一篑,也没了活在人世的必要。所以他们不必再去找付须臾的动向,他迟早会在这一日现身。
“所以……最后一件法器,为什么是付音的尸骨,又为什么被留下来了?”
虞禾说话的时间,鹤道望等人也出现在了法阵中。
付须臾愈发虚弱,显然萧停的身躯支持到此刻已经是极致。
“你既现身,便该想到了缘由,何必还要问我。”
虞禾抿紧唇,心底升起一股恼火来,为自己,也为付音。
“你想要毁了九境,又给苍生留下一线希望,赌是否有人能够有这个机缘,愿意成为像付音前辈一样的人挽救苍生。”
付须臾轻飘飘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付音前辈不会想看到你的所作所为,她已经圆满了自己的道,要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呢?”
付须臾盯着她,平静道:“错?谁能评判我的对错。天道不公,谁赢了,谁便是对。”
鹤道望与薛琨出身栖云仙府,早就听闻过须臾剑法创始人的大名。
两人打量着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一代剑神,再看他如今,狼狈不堪,神态癫狂,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位意气风发的天才剑者。
霁寒声冷声道:“你想证明,这天下苍生丑陋愚昧,不值得以命相护。即便苍生当真的如蝼蚁一般,你又有何资格,高高在上操控他们的命运。付须臾,你的道走偏了。”
付须臾又发出那种像枯枝被掰断的怪异笑声,令虞禾心底一阵不适。
“同样是证道,我要诛灭万魔,杀尽凡人……谢衡之为了证道,不也是连累整个九境?凡人脆弱愚蠢,只会给时间带来污浊,滋养更多魔物。谢衡之与我是一类人,你死了,他绝不会放过九境……”
鹤道望嗤笑一声,对他的这番歪理邪说颇为鄙夷。
眼看天际泛起鱼肚白,各大仙门得知法器出现,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开启阵法。
付须臾的身体愈发无力,然而他瞧着虞禾不安还要强撑坚定的表情,心底沸腾了千年的怒火,却在此刻莫名地平息了。
他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一个胆怯,没有多大能为的人,成了九境的机缘。
原本这一切,与付音也脱不开干系。
付须臾的目光落在断流上,情不自禁地想。
或许冥冥之中,是师姐做出了选择,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吗?
“断流认我为主,付音前辈的圣骨法器又令我复生……或许冥冥中,是前辈她想要再救苍生一回,告诉你她根本不后悔呢?”
虞禾虽然有怨气,面对着这位曾经敬仰过的前辈,还是忍不住在临死前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何况,我也不会后悔。”
此话一出,几人齐齐朝着虞禾看去。
鹤道望盯着她,薛琨也是同样。
多年前那个在婆罗山哭红眼睛,又在悔过峰笨拙地砍竹子,平庸而又胆怯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怎么就长成了现在这样?
鹤道望不禁笑出声,只是这一次难得不是冷笑,也不为讥讽。
薛琨打量着眼前的人,甚至有些忍不住地想,即便虞禾曾那样卑微渺小,可她的道心,或许比谢衡之要更明澈些。
付须臾终于不再反驳,然而他沉默片刻,忽地察觉到什么异样,猛地看向她,问:“谢衡之在何处?”
初晨的凉风拂过剑宗的山峰,各大仙门催促着开启法阵,灵气的流动,让法阵内的天地之气渐渐变幻。
微弱的晨风逐渐猛烈起来,吹得人衣袂飘扬,虞禾鹅黄的衣裙在风里更像朵摇摆的小黄花。
几人都没有回答付须臾的问题,只有虞禾诚实地说:“反正不在此处。”
然而她说完后,却发现那张“萧停”的脸猛然间变了表情,目光越过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身后。
第104章
此时此刻, 九境的未来,天下苍生的性命,全系在这一道法阵之上。
没有人可以承担失败的后果, 在场的数千修士也不容这阵法有丝毫疏忽。
因此谢衡之甫一现身,便在栖云仙府乃至各大仙门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谁不知晓谢衡之的为人,他向来是我行我素, 目空一切。
谢衡之在此时现身,无非是为了阻止法阵, 带走他的妻子!
事关天下苍生, 决不能让他得逞!
在场众人的心都被高高吊起,紧密关切着法阵中的动向。
各派修士纷纷祭出法器, 一层层的灵力笼罩在剑宗上空, 连带着阴沉的云层都泛起隐约光芒。
眼见他现身,法阵中央的鹤道望等人却未有动作,各大仙门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以免逼急了谢衡之,又让他做出什么疯癫之举。
而他的到来,同样震惊了虞禾身旁的几人。
公仪蕤几乎吓得跳起来, 第一时间要上前将虞禾挡在身后, 以免她被谢衡之强行带走,只是不等他动手便被鹤道望给拽了回去。
虞禾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本来她就是背着谢衡之来的,明明这个时候他应该被困在婆罗山沉睡。
但此刻他人都来了,她也顾不得自己出门前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慌忙得连个解释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
谢衡之的到场, 使得原本落寞的场面,忽然间变得紧张肃穆起来。
薛琨凝神以待, 时刻等着出剑制止。
霁寒声与鹤道望也是同样面容严肃,冷凝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在两人身上。
虞禾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虚压下去,语气坚定道:“我心意已决,你带不走我。”
谢衡之很平静,异样的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盯着她,忽地轻笑一声,轻得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知道。”
霁寒声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们,心中似乎是受到了某种触动,犹豫着要上前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