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大?夫一会就过来了,屋里这般情形若是吓着医者,恐怕他难免施针不稳。”
卫疏的声音清朗,将往日那些潇洒尽数收敛,“何况,谢兄也耽误不得了。”
季浓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少女的肩膀以示安抚,将她搀扶起来道:“阿妤你放心,驸马吉人自?有天相,他会没事的……”
元妤仪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也知?道自?己这样拖着只会恶化他的病情,闻言只点了点头。
她草草地用温水洗了把脸,看着被零星血迹染红的水,眼眶酸涩。
因?为?心里始终挂念着受伤的谢洵,是以她也没心思耽误太久,原本的衣服已经溅上一身血,只好随意换了件素面襦裙。
元妤仪从?季浓的屋子里过来时,这边原本一片狼藉的屋子也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可是她刚坐到圈椅里,又突然道:“刀呢?”
季浓不知?所云地反问,“什么刀?”
元妤仪的眼底还带着分外明显的疲惫神情,她站起来扫了一圈已经被打扫干净的地板,“是匕首,他给我的匕首……”
季浓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心痛,她自?然能猜到公?主口中的“他”是谁,也未曾见过公?主这样茫然失措的模样。
就算是宫变那时生死一瞬,靖阳公?主也未曾这样手足无措,更没有流露过这样脆弱的一面。
但?谢洵重?伤一事无疑击垮了她心底最后一道坚硬的外壳,公?主担心驸马,并对死产生了恐惧。
更准确地来说是她不怕死,却怕他死。
季浓不知?道该怎样去劝慰她,倘若是她面临这般情形,不见得能比元妤仪做的更好更冷静,于是只能翻找着每一个角落,帮公?主找那把刀。
恰在?此?时刚给刺客收尸的沈清从?外面进?来,正巧听见元妤仪在?找两把匕首,眸光一闪,取下他方才随手放在?支摘窗下的一个托盘。
而托盘上放着的赫然正是那两把沾了血、还没擦干净的锋利短匕。
元妤仪面容平静地听着沈清的解释,眉目如画,却早已神游天外,她回过神忽然打断沈清,“给本宫拿块湿帕子来。”
沈清脸上闪过一丝疑惑,看到一旁的季浓对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收回了嘴边的问题,去取了湿帕子。
元妤仪其实?只是想把匕首擦干净。
谢洵给她时,是干干净净的,她还回去的也应当?干干净净才对。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指捏着布帕划过匕首的正反刀面,又顺着它?的纹路擦拭着染血的刀柄。
然而下一刻元妤仪的动作却忽然顿住。
她松开帕子,伸出指尖去摩挲着其中一把刀柄上的刻字,一笔一划地仔细勾勒着,循环几次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答案。
那是个“陆”字。
陆,陆家?,曾经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么讳莫如深。
元妤仪的眼神微微闪烁,不动声色地将刀柄握在?掌心,视线却落在?另一边躺在?榻上昏迷未醒的青年身上。
贴身携带的匕首刀柄刻着“陆”;
其实?谢洵从?未忘记过他的身世吧,甚至牢记着当?年那桩旧案,他的恨他的怨从?未消弭。
过往的桩桩件件浮现在?元妤仪的脑海中,她渐渐能理解谢洵当?初为?何心甘情愿地在?翰林院和国子监任职,因?为?这是陆老祭酒生前待的最久的地方。
元妤仪缓步上前,忽然又想到另一桩看起来不相干的事。
太昌十六年那桩旧案中,除了牵连到上京文官清流之首陆家?以外,还涉及到了一介布衣,新科状元,孔祁。
正是吴佑承的父亲。
陆家?和孔家?血脉皆未断绝。
血脉犹存,谢洵是朝中新贵,又与当?今陛下是姻亲郎舅关系,吴佑承会试成绩优异,才能韧性有目共睹,将来必是国之能臣。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现在?的陛下毕竟和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先帝不同,少帝年轻锐气,最厌恶旁人处处掣肘,江相早已没有当?初那样指鹿为?马、翻云覆雨的气势。
倘若真有心翻案,并非不可能。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将其中一把匕首压在?谢洵枕下,另一把则放在?了自?己的衣袖中。
倘若他心中怨怒难平,她愿意和他一起的。
夫妻之间本应如此?。
谢洵说过的,夫妻之间不谈亏欠,只有白首。
良久,“咯吱”一声门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进?来,身形不高步伐却很稳,只是脸上带着没睡醒的疲惫。
看到一屋子的正常人,能跑能跳,只有床上躺着一个人事不省的,老者便清楚病人是哪位了。
老者将药箱随手放在?一旁的条凳上,两根苍老的手指搭在?谢洵露出的青白手腕上切脉。
他闭上眼表情凝重?。
好不容易等到人睁眼,元妤仪忙恭敬道:“大?夫,病人情况怎么样?”
老者睨了她一眼,看其骨相匀称明艳,床榻上这小子也生了一副好相貌,猜到他们并非平民百姓,便道:“你和病人什么关系?”
元妤仪的眸光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夫妻,我是他的娘子。”
老者轻嗯一声,语调却算不上凝重?,“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了,可怜呐可怜。”
“您这是什么意思?”元妤仪的脸上带着明显的质疑,“他怎么可能……不会的大?夫!他,我夫君他人很好的,心善体贴又从?不与人为?恶……”
老者轻嗤一声,看着神情慌乱的少女,“好人怎么了,好人就不能死了吗?生死之事看不破,也不过迂腐之人。”
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千千万万个模样的,有人向往生,有人求死而不能。
元妤仪从?来都是遵循着“顺其自?然”四个字活着,生死于她不过是两个单薄的字眼;可现在?不同,她能参透自?己,却放不下谢洵的生死。
这就是因?果。
从?动情那一刻起,一切便难以言说。
元妤仪去握谢洵的手,她凝视着苍老的大?夫,笃定?道:“不会,他不会的,他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他从?不食言。”
她能摸到他跳动的脉搏,尽管微不足道。
谢洵怎么可能会死,不会的,她不信。
“倒是个痴情人。”
老者轻笑,说罢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布包,将其揭开,露出里面的一排银针和手指粗细的尖刀。
他随手抽了一柄小刀,指着谢洵胳膊上那个绑着白绷带的伤口道:“这里右臂肋骨断了一根;”
说着大?夫又放下刀,找了把刀刃极其锋利的剪刀撕开缠在?青年腰间的绷带,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旧伤吧?看,刚愈合的软肉又烂了。”
接着老者又解开谢洵中衣的纽扣,瞥见他胸膛靠心口一侧的青黑痕迹时,啧啧两声,“这是被人踢的,再高一寸踢中心口,心脉俱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啊……”
白发苍苍的大?夫每说一处伤,元妤仪的呼吸都更重?一分,她悄悄掐住自?己泛红的掌心,只能靠尖锐的痛意来强迫自?己忍住眼泪。
终于,老者说完松了一口气,喝了口水才继续道:“我刚才给你指的都是这郎君身上的外伤,内伤筋脉还不知?有多少处破损,他现在?与废人无异,徒留一口气喘着,就算执意救下,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醒过来。”
救死扶伤乃是医者本职,可老者却在?劝面前的年轻姑娘好好考虑,救下来人只靠一口气活着,对一个女郎来说,总是一桩拖累。
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人的本能。
元妤仪知?道大?夫话里的提醒之意,但?她眉目见不见丝毫闪躲,清澈眸光坚定?,“劳您施救。”
老者叹了口气,伸手取刀在?火上烤,苍老的眼里尽是不解,“老朽只能尽力?一试。”
元妤仪道:“无妨的。”
倘若真的等到上京再找大?夫医治,恐怕谢洵也撑不到那个时候。
下刀之前,大?夫又递给元妤仪一包药粉,叮嘱道:“这是麻痹人痛觉的药,喂给他,一滴也不要剩。”
元妤仪自?然点头。
可是就算再好的药,终归是药罢了,并不能完全隔绝他的痛。
等到真正下刀削肉的时候,榻上的青年哪怕提前喝了药,还是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垂下的胳膊忍不住颤抖。
饶是季浓在?军营中生活了多年,见过许多断臂断腿的将士,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这样剜腐肉接断骨的惨烈过程。
她含泪转身,伏在?卫疏肩头,眼泪已然濡湿他的衣襟。
卫疏看着额头已经开始冒冷汗的谢洵,沉声道:“阿嫂,我替你制住谢兄吧!”
元妤仪却只是摇了摇头,隐约听见季浓不忍啜泣的细微声响,强露出一抹笑道:“多谢卫公?子,不必了,你先带阿浓去歇歇吧。”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是她这个结发妻子应有的陪伴。
元妤仪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卫疏深深地看了这位甚少相处的靖阳公?主一眼,突然能理解谢兄这样淡漠无情的人会心甘情愿走下神坛。
哪怕再无情无义的人遇到这样可贵的真心,也只会甘愿为?她生,为?她死。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元妤仪听到卫疏等人离去的关门声,又亲眼看着那锋锐的刀尖径直扎进?他腰间已经痉挛的软肉,剜去最下面撕裂的部?分。
她眼中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将大?夫放在?药箱里的布帛塞在?谢洵嘴里,另一只手安抚性地为?他擦去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
“谢衡璋,你能听见吗,疼就咬着。”
原本因?痛意而不断挣扎的青年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挣扎的动作幅度小了许多。
元妤仪抬眸去看,才发现他痛至极点,布帛已经被咬穿一块,青年的虎牙尖利,死死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原本因?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硬生生被咬出一道血口子,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出一道血痕。
终于,最后一块腐肉被剜出,早已大?汗淋漓的谢洵挣扎的动作彻底停下。
元妤仪掏出帕子凑上前为?他擦掉唇角的血,却见他嘴唇翕动,似在?喃喃低语。
同样冷汗淋漓的少女俯下身子,只听见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溢出几句极轻极淡的低吟,“妧妧别怕,莫,莫哭……”
元妤仪一怔。
这是他们昨日出去在?外面配着卷酥喝参茶时,她无意间对谢洵说起的话。
“我也有小字,叫妧妧,我只告诉过你,准许你可以唤我小字。”
谢衡璋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他那时的眸光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像一汪黑濯石,含笑又替她点了一份卷酥,“臣不敢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