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结构那些,任惟不会看,只觉得这画色彩明亮,笔触温柔,看了赏心悦目,夸赞道:“我们小画家画得真好,什么时候给我也画一幅?”
短短的一句夸赞,用词也普通,可就是那一句亲昵的“小画家”令应春和听了,脸更烫了,面上却很倨傲,轻轻地扬了扬下巴,“你帮我去洗画笔,我就帮你画咯。”
冬天的水冷,洗画笔堪称每一个美术生的酷刑,可若不及时清洗,颜料僵在了画笔上,之后便卸洗不掉了,这画笔也就废了。
应春和是深知这酷刑的,高中集训那年冬天从这酷刑里千锤百炼过来。在那之前,他手从未生过冻疮,因着那一年泡冷水太多,手上生了好些,一碰就疼。
可是还得画,该洗的笔也还得洗,这是他选择了画画来作为梦想的必经之路,没有捷径可走。
因为太知道冬天的水有多冷,让任惟去洗画笔也只是应春和的随口一说,没成想任惟当了真,满口答应下来,提着装满画具的桶就去了外面,打开水龙头接水。
应春和追出去叫住他:“诶,我开玩笑的。水很冷,你别洗了,我自己来就好,反正我本来也要洗手的。”
任惟的手已经伸到了水龙头之下,冰冷的水浇下来,将他的手淋了个透彻,刺骨的寒意从手上蔓延开。但他却没有将手从水下拿开,而是去拿桶里的画笔,把沾染颜料的笔头放在冷水下冲洗。
他一边洗,一边对应春和说:“确实很冷,以后都让我帮你洗吧。”
吃过苦头的应春和喃喃:“会生冻疮的。”
“那你可得替我多画几幅画才行。”任惟笑着应答。
“行啊。”应春和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冷风吹得他肩膀上散着的发丝飘起来,说出来的话也像头发似的散在风里,“等我以后出名了,办了个人画展,我就把给你画的画放在画展上展出,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整个展区的正中间,每个进来的人都会被它吸引。”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笑意盈盈地看向任惟,“然后等他们来问我,这幅画卖不卖。我就告诉他们,这是非卖品,是一位任先生的私有物。”
“我等着那天。”任惟抬起眼,与应春和笑着对望。
洗完画具后,任惟没让应春和去洗手:“回家用热水洗。”
应春和点点头,又想去牵任惟的手,被任惟躲开了。
任惟笑着把手往身后藏:“手冷,别冻着你。”
“哪那么容易冻着?”应春和非把任惟的手从背后拉了出来,用他自己两只温热的手裹着任惟的,给他一点点捂热。
“应春和?”任惟突然叫他。
“嗯?”应春和抬起头。
“等你毕业我就跟你求婚。”任惟看着他的眼睛,“领不了证,我们就办婚礼,我会给你一场最美好、最盛大的婚礼。”
应春和先是愣了愣,而后慢慢地笑了,轻轻地说:“我不要很盛大的婚礼的,只要是和你就够了。”
盛不盛大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个人是你。
答应了给任惟画画,可之后拖了很长时间都没画。倒不是应春和不想画,可若是让任惟坐着或是站着给自己当模特,画出来的效果太死板,并不令他满意。
他所从印象派,个人又重色彩,重光影氛围感,叫他照着人去画反倒失真,缺乏画面的鲜活度。如此一来,他只能是画画改改,改改画画,一拖许久,始终没找到满意的灵感。
任惟称他对自己太过苛刻,应春和反驳说自己这是慎重。
慎而重之,一如他对任惟的情感。
真正明确要画什么是在某一天的晚上。
凌晨三点多,应春和忽然醒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后,他起身从床上下去,立在窗边。窗外的墙面有一整墙的爬山虎,夏日里入目是满眼的绿意,到了如今冬日只剩干枯的藤,纵横交错,蜿蜒盘旋,好似外露的血管。
他摸到窗台上的打火机和烟,拇指刚划过砂轮,就听见卧室里传来响动,而后是任惟沙哑的声音,“怎么,半夜爬起来偷偷抽烟?”
应春和低低地笑了一下,刚窜出来的火苗被盖子罩住,叮的一声,“不抽了。”
任惟朝他走过来,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冬天太冷,头发没去剪,如今长度已经能用橡皮筋扎起来。应春和发质柔软,任惟平日里就很喜欢摸,尤其爱用手指捻着他的发尾玩,这下也不例外。
任惟捻着那点发尾,问道:“睡不着吗?”
黑暗里,应春和摇了下头,发尾因他的动作从任惟的手里飞了出去,“我,有点想家。”
上大学之后,应春和没回过家,一是来回路途遥远,路费昂贵;二是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世,唯一的亲人外婆身体康健,整日和几个老姐妹吃喝玩乐,不需要他特地回去照应什么。
离开岛上时,是外婆送他上的船。
外婆给他带了一盒她亲手做的糕点,沉甸甸的,应春和嫌重,有些不想带。外婆看他一眼,老人的那双眼睛仿佛洞察一切,“带着吧,以后想吃吃不到了。”
应春和心里咯噔一声响,面上却不动声色,笑了笑,“怎么会呢?”
船快要开了,外婆看了看他,眼里隐隐有泪花闪动,拍拍他的手,“小和,以后不回来了吧?”
应春和一怔,这才意识到,外婆一直以来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其实她心里什么都懂,嘴唇微动,嗫嚅着:“外婆……”
“你不用说什么,外婆都懂。”外婆感慨万千地拍着他的手,温热干燥的掌心从手腕一直摸到指尖,“岛上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爸妈他们,命不好,没机会出去。我呢,人老了到头了,也不想出去了。你能够离开岛上挺好的,出去了不想回来,就别回来了吧。”
“好好的,小和。”外婆的手摸上他的脸,掌心一片湿润,是他的泪。
任惟,北戴河,漆黑的夜,结冰的海面。
应春和坐在副驾,跑车呼啸着穿行于墨色的夜幕中,车前灯在这夜幕里迸出两条亮白的河流,流向东边的海岸。
全程三个多小时,车子停在北戴河的海边时,天已经蒙蒙亮。
任惟摁下开关,敞篷车的车顶玻璃打开,冷风哗哗地灌进来。而应春和不畏寒似的站在车座上探出头,第一缕日光正好落在他的头顶。
日出了。
旭日缓缓浮出水平线,映亮了沉睡的海面,海浪卷着冰轻轻翻涌。
潺潺的水声,粼粼的日光,流动着,跳跃着,一如应春和记忆中的海,记忆中的故乡。
他从中汲取到生命力,那生命力一点一点地浸透他的血管,仿佛是鱼回到熟悉的海。
“好看吗,应春和?”车内的任惟问他,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倦意。
应春和低下头,双手捧住任惟的脸,落下一个吻,答非所问:“好爱你。”
按说冬天的鸟类稀少,可那天他们运气很好,一吻结束时,有鸟从他们身侧飞过,长着漂亮的蓝色尾羽,浪一样跃过海面。
“居然有鸟。你刚刚看清了吗?它的尾巴好特别,是蓝色的。”应春和的目光追寻着那飞鸟的轨迹。
任惟也看过去,推测道:“可能他正准备飞去南方过冬。”
“那它有可能会路过我家,我家也在南边。”应春和顺着任惟的话想下去,很快,他就朝着那鸟飞去的方向招招手,“如果你经过一个叫离岛的海岛,替我在海边的沙滩上停留一会儿吧。”
替他看看离岛的海,吹吹离岛的风,再飞回来告诉他。
从北戴河回去没多久,应春和就开始着手画那幅画。
他画绚烂的绣球花盛开在任惟的怀里,画蓝色尾羽的鸟停在任惟的肩头,画涌动的海沉在任惟的眼底,画温柔的月浮在静谧的海面。
后来那捧绚烂的绣球花真的出现在任惟的怀里,他捧着它出现在应春和的毕业作品展上。
捧花太大了,应春和用双手接的,笑着问了一句:“这么大一捧,少爷你是求婚来了?”
任惟摇摇头说不是,一脸神秘兮兮的,“今天是庆祝你毕业,求婚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呢?应春和追问任惟,任惟却又不说了。
无尽夏的花期很长,能连绵不绝地开一整个夏天,因此得名。
在那个夏日的原本计划里,应春和要办个人画展,任惟要跟应春和求婚,他们要一起回离岛。
但就像那捧无尽夏凋谢在七月一样,原本属于他们的夏日也戛然而止。
退租前,应春和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能卖的卖掉,能送的送掉,实在舍不得的寄回家,剩下带不走的都扔掉,最后扔的是花瓶里的绣球花。
枯萎后的绣球花散发着淡淡的腐烂臭味,任谁也看不出它原本的鲜活。
每年冬天都会有北方的鸟飞到离岛过冬,但应春和再没见过一只有着蓝色尾羽的鸟。
倒是那无尽夏的种子在他院子里悄然埋下,安静生长。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无尽夏在种下的第五年终于开花,任惟重新走进应春和的世界,计划好的夏日得以续写。
第62章 “二十四孝好老公”
“所以这画叫什么?”任惟的声音将应春和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无尽夏。”应春和淡声回答。
任惟一愣,以为应春和是空耳听错了,把“画”错听成了“花”,笑着解释:“我问的是画叫什么,不是花。”
“就叫无尽夏,这幅画。”应春和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虽将画藏得很好,可院子里开得正好的无尽夏却是藏不住的,那是他对任惟放不下也忘不掉的最好佐证,承载着他沉甸甸的思念与爱意。
他忍不住目光微微躲闪,别开了脸,希望任惟不要进一步追问院子里的花为何而种。
任惟也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并没有追问,只是身体突然站直了,而后迈步往外走去。他面上看起来倒还冷静,没什么不对,可是同手同脚的走路姿势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暴露了个彻彻底底。
“你要去做什么?”应春和忍住笑,假装没有发现任惟滑稽的走姿。
“去院子里给花浇水。”任惟给出的答案蹩脚无比,一听就漏洞百出,且不说外面今天一直在下雨,这会儿也没停,再说院子里的花早被应春和用遮雨布给遮了起来。
应春和没有再控制自己的笑意,畅快地笑出声来。
任惟总算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借口有多傻,窘迫地要去捂应春和的嘴,“好了好了,别笑了。”
“别浇花了,真怕你把我绣球花给淹死了。”应春和好不容易停下笑,却依旧不忘打趣任惟。
虽说话是打趣,倒也有几分真心实意,任惟想要帮他忙的心是好的,但是术业有专攻,交给全然不懂花草的人来帮忙侍弄,遭殃的只会是花草。上次任惟帮忙摘杂草,结果拔了他辛辛苦苦种的菜一事尚且心有余悸。
应春和决定给任惟找点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抬起手拍了拍任惟的脸,哄他:“你想看花什么时候都能开,花在哪又跑不了。倒是现在不早了,你能不能去把饭做了?”
意有所指般,他悠悠补上一句:“我外婆常说,好的老公要学会主动承担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都该是老公的事,你觉得呢?”
任惟神情一滞:“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太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应春和只好重复:“你能不能去把饭做了?”
任惟摆手:“不是这句,后面一句。”
应春和想了想:“主动承担家务?洗衣做饭带孩子?”
任惟急了:“不是,关键的那两个字呢?”
应春和眉梢一挑,恍然大悟般笑笑:“老公?”
任惟喜笑颜开:“我现在就去做饭!”
应春和就在身后看着他慌不择路地出去,差点撞上门,笑得不行,提醒他小心一点,别把头给撞破了。
任惟捂着头懊恼地回了一句知道了,而后钻进厨房去准备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