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冷容拿着皇帝亲手所写的圣谕,离开宫城,到兵部官署找曹世去了。
晚膳时分,杜府正厅。
圆桌上摆了一桌子菜,莫迟却不动筷,只冷脸看向杜昙昼,质问道:“不是说要在府里休息吗?怎么我一睡着,你就偷偷跑出去了?害得我午饭都是一个人吃的。”
杜昙昼轻笑:“一个人吃饭有什么不好?你不是老嫌我啰嗦吗?”
“一个人吃也就罢了。”莫迟闷闷地拿起筷子,道:“可是你府里的下人非要看着我吃饭!我说我不用人服侍,他们就在旁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想站起来夹菜,觉得好像有点失礼,我啃鸡骨头稍微发出了点声音,又怕被人说我吃饭响动太大!你们这些京城里的文人规矩太多,连下人都一板一眼的,搞得我都没吃饱!”
杜昙昼抬了抬眉,没吃饱吗?他怎么听说莫迟一个人就啃了半只鸡,干光了两碟子菜,还吃了三张大饼。
莫迟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嚼特嚼道:“总之,我今天在你府里待了一天,压根没事做,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从记事起,我就没过过这么闲散的日子。我背上的伤好多了,明天我必须要去找曾遂了,晚一天,他可能就多一份危险。”
杜昙昼奇道:“他都替人杀人越货了,你还这么关心他?”
“当然。”莫迟拂去脸上阻碍他吃饭的发丝:“因为他曾经是我的伙伴。”
因为接连受伤,莫迟的脸色不太好,总是苍白而没有血色,他身形劲瘦利落,脸却没有瘦得皮包骨,反而还存着一点肉,按下去还会弹手。
吃饭时,他的唇色会露出难得的红润,眼睛也会比平时亮得多。
这种时候的他,看上去甚至年轻了许多,不再是平素冷漠狠厉的夜不收,而是慢慢变回了一个寻常的二十岁年轻人的模样。
杜昙昼夹了一筷子鱼肚,放进他碗里。
莫迟在大快朵颐中,忙里偷闲瞅了他一眼,又很快把脸埋进饭碗里。
莫迟出生成长在关外,那里山河寂寥、物产贫瘠,想来食物也不丰富。
杜昙昼看得出来,他进京以后,虽然算不上喜欢京城,但却对这里的吃食很感兴趣。
杜昙昼夹了一块羊肉,剔下上面的骨头,放到莫迟面前。
莫迟夹起来就吃,嘴上还念叨着:“你也吃啊。”
“我不饿。”杜昙昼顺手拿起果盘里的橘子,慢腾腾剥开了皮。
莫迟可能没有任何爱好,他就像一张绷紧了弦的弓,哪怕只是在杜昙昼府里休息了一日,也无法适应这种无所事事,即使刚刚受了伤,也要冒着风险,去确认曾经的伙伴的安全。
杜昙昼耐心地将橘子上的白丝一条条撕掉,若是橘核也长在外面,他恐怕要将那些核都去掉。
莫迟眼光一扫,见他剥得这么干净,还在心里腹诽:这些京城大官们事真多,吃个橘子还这么麻烦!
结果一转头,杜昙昼就笑着将剥好的橘子肉放在掌心,伸到他手边:“吃吧,小心些,不要被橘核卡到喉咙。”
莫迟怔住,少顷后,将饱满的橘子果瓣拿起来。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珍而重之地给他剥水果吃。
莫迟看着光滑的橘色果肉,一时都舍不得吃了。
杜昙昼向来善待下人,每次吃饭都是带着杜琢同餐共食,方才他在剥橘子的时候,杜琢就留意到了。
眼下见莫迟拿着橘瓣也不吃,忍不了了,径直伸手探向莫迟掌心:“你不吃我吃!”
杜昙昼用筷子在他手背用力一敲:“没大没小!规矩呢?”
“哎呦!”杜琢收回手,揉搓着刚才被打的地方:“我这不是看莫护卫嫌弃大人,不愿意吃大人碰过的东西嘛。”
杜昙昼拿起一个橘子扔给他:“少废话,吃你自己的!莫迟就是再嫌弃,那是我给他剥的,轮得着你——”
“咳咳!咳咳咳——”
耳边突然传来咳嗽声,杜昙昼回头看去,见莫迟正扶着桌子,咳得满脸发红。
莫迟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无……事!……咳咳!”
杜昙昼扒开他的手一看,原来他刚才怕被杜琢抢走,一口气把橘子瓣全都塞进嘴里,结果不出意外地被橘子汁呛到了。
杜昙昼一边拍着莫迟的后脖颈给他顺气,一边向杜琢投来指责的目光。
杜琢孤零零地坐在二人对面,可怜兮兮地自己给自己剥橘子吃。
第21章 就是貔貅,也要给杜昙昼八棍子打出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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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莫迟终于得偿所愿,能迈出杜府的大门,找他的曾遂去了。
杜昙昼也紧随其后出门,他要去的地方,是西常马场。
马场主人恭恭敬敬地将杜昙昼迎了进去,这回几人去的不是马厩,而是马场主人在西常谷地自建的二层小馆。
馆内烧着炭火,室内暖意蒸腾,杜昙昼脱下外袍递给杜琢,然后向马场主人寒暄道:“上次有劳你据实相告,本官才能及时掌握与案情有关的线索,如此说来,本官还欠你一句道谢。”马场主人忙拱手说不敢,“大人今日还有什么吩咐,草民定知无不言,鼎力协助。”
下人端上了茶水,杜昙昼举起茶杯,轻轻晃动,却是不喝。
马场主人便也不敢喝,侧过身正面对着他,等待他发话。
杜昙昼装作若有所思,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样子。
马场主人道:“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那本官就直言不讳地问了。”杜昙昼放下茶杯:“本官也好养马,与京中好马之人也时常有来往,从前便听说西常马场草木丰茂,适合养马,尤其是你这个马场主人,对马匹爱护有加,对手下的马倌又治下极严,颇得缙京达官贵人的信赖。”
马场主人连连道过奖。
杜昙昼话锋一转:“本官有意将自家养的马送来你这里,只是上次本官来问,心中便有了少许疑惑,还望你解答。”
“大人请讲。”
杜昙昼:“上次你同本官说,只要手持马票,就能领走自家的马,可本官总担心,万一有人误捡了马票,是不是就能轻而易举地带走本官的马了?”
“这……”马场主人迟疑道:“马票乃贵重之物,轻易……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捡到吧?”
杜昙昼眼睛一瞪:“若是被本官府中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偷了,将本官那些良马全都盗走,该如何是好?!”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马场主人眼睛滴溜溜地转,片刻后,突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草民的疏忽,上次大人问起时,草民忘了说,其实除了马票外,还需马主人带着印章前来,需要马票和印章同在,草民才会将马匹交予那人带走。”
杜昙昼终于回到正题,正色道:“如此甚好,上次你告诉本官,赵慎的马是他亲自来带走的,不错吧?”
“不错。”
“除了马票外,他还带来了印章才对,速速将他盖过的印取来,本官需要亲自查验!”
马场主人额间流下豆大的汗珠,支支吾吾道:“是……是。”
嘴上应着是,身体却不动。
杜昙昼眼锋一扫:“可有疑问?”
“草民不敢!草民……这就取来!”
须臾后,马场主人端着一本账册,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经过门槛时还被绊了一跤,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他往前掂了几步,没控制好身形,直接双膝一跪,跌倒在杜昙昼面前。
“大人……请过目!”他狼狈不堪地举起账册,呈给杜昙昼。
杜昙昼接过,翻了几页,找到赵慎的马匹记录,在最下面的条目上,左侧写着“提马二十三匹”,右侧盖着印章,仔细看,图案应是篆体的“赵慎”二字。
居然真的有印章,难道马真的是赵慎亲自带走的,可赵慎在之前的提审中并没有提到,是他杜昙昼想错了?
但见马场主人失态至此,杜昙昼又本能地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鬼。
杜昙昼举起账册,走到屋外,迎着日光细细检查。
他用指腹重重擦过印章图案所在的位置,印泥没有粘在他的手上,也没有在纸上出现被抹开的痕迹,并不像刚刚被印上的。
难道印章是假的?
可杜昙昼对照之前几次提马记录旁的印章图案,又认为不像是作假。
“大人。”马场主人撑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问:“印章可有问题?”
杜昙昼凌厉的目光立刻射向他:“你怎知本官在看印章?”
“这……”马场主人手忙脚乱地解释:“刚才大人刚刚问过,草民就、随口一说,随后一说!”
杜昙昼心中怀疑更甚,蓦地收回目光,死死盯着那朱砂色的图案。
少顷,他突然凑过去闻了闻。
印泥是由蓖麻油混合白陶土、朱砂及艾绒所制,好的印泥颜色鲜亮,容易上纸不渗色。
马场用的当然是便宜货,凑近一闻,还能闻到浓浓的蓖麻油味。
这种次等印泥盖在纸上,时间稍微长一点点,印章边缘就会渗出油渍,颜色也会褪掉。
之前的几枚图案,在红色的印记周围都渗出了油纹,而这枚新的却干干净净,颜色鲜艳无比,虽不是刚刚印下,但印在纸上的时间离今天也不会久,最多是三天前印上的。
那时赵慎早已入狱,就关在临台监狱,这印定不是他带走马时盖的。
杜昙昼定了定神,啪地把账册一收,往马场主人怀里一扔,一言不发,转身走回房内,撩开衣摆坐下,举起茶杯轻轻吹了几口,才慢悠悠送到嘴边。
马场主人不知他是否看出什么,胆战心惊地跟过去,哈腰问:“大人方才验过,可还有疑惑之处?”
“不急,本官忽然想到,与你打了两次交道,还不知你的名姓。”
“草民卫六,京畿人士。”
杜昙昼猛地将茶杯往桌上一砸:“大胆卫六!你可知罪?!”
卫六被他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大人饶命!草民何罪之有?还请大人明示?”
“何罪?”杜昙昼愠而不发:“你构陷朝廷命官,污蔑边关大将,还欺瞒本官这个四品的临台侍郎!简直是罪大恶极!”
卫六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草民祖宗八代都是良民,连偷鸡摸狗的事都没做过,怎敢犯下这滔天罪行?!”
“明鉴?”杜昙昼冷笑道:“本官问你,赵慎的马是何时带走的?那印章是何时印下的?”
卫六面如土色,抖似筛糠,结结巴巴说不出完整的话:“这、这……”
“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一看便是想要胡编乱造!来人!”
杜琢从门外跑进来:“小的在!”
杜昙昼指着卫六:“将此人带回临台监狱,大刑伺候,本官就不信他不招!”
“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卫六抱着杜昙昼的腿,被杜琢一脚踢翻,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哀嚎道:“都怪草民见钱眼开!草民这就从实招来,绝不敢再诓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