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酉时, 日头渐渐坠下去,连带着这天地间的温度也在缓缓往下降,不似从?前那般温热。
起了?风, 国公府外却是罕见的肃然,难得在这样的春夏之交, 体会到?暮秋的萧杀之意。
长街上, 尽是行装严整的将士,个?个?腰配银剑, 队伍后面还有持盾的步兵。
为首的人换了?一身玄色轻甲,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安静地坐在银鬃马上, 目视前方。
地面传来一阵匆忙的马蹄声,下一秒,一道人影就从?街角拐弯处赶了?过来, 正是一早去探听?消息的成均。
他行色匆匆, 将将勒住马缰, 沉声汇报情况。
“禀世子,叛军方才闯宫了?。”
果然如裴景琛所料, 先前从?东宫出来, 他就派人去放了?消息, 声称高宗奄奄一息, 临了?却偏偏只?唤了?太子一人进宫。
这消息一出, 无论是真是假, 终究是在萧承豫心里埋了?个?怀疑的种子。
何况今日午时,太子已然送了?拜帖, 先行入宫,更佐证了?他派人传出去的消息。
眼见皇位就要落入太子之手, 饶是萧承豫再心思深沉,此?刻也终于?沉不住气,自然咬饵上钩。
若是论起来,也只?能怪他智谋有余,而疑心太重?,终究是画地为牢,自寻死路。
“全军听?令,不得惊扰百姓,不得滥杀无辜,不得败坏军纪。”青年侧首,扫了?一眼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
将士们虽都是西郊大营的兵,大部分却得训于?宋麒宋都尉,是以这些年都按着裴家军的规矩办事?,闻言异口同声道。
“属下得令!”
幸而国公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此?时街上百姓果然不多,也早听?到?了?最近不太平的风声,故而他们这一路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进了?皇宫,这才发现?情势危急,宫门四敞,尸体已经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裴景琛的心不自觉地揪起,更担心被困在漪兰殿的秦姝意,遂唤了?成均过来。
“你?留在此?处,带兵杀贼,我去救夫人。”
“世子……”成均正要说什么,却又被眼前的青年冷声打?断。
“这是军令!”
话音刚落,裴景琛也不再看成均,随手指了?身后两个?步兵,沉声道:“你?们两个?,随我来!”
一路行一路杀,外城的情况最为狼藉,待赶到?内城,厮杀的将士渐渐少了?起来。
裴景琛不常来后宫,自然也不熟悉漪兰殿的去向,只?好随手救下一个?逃命的内侍,由他引路至此?。
朱红色宫门禁闭,内里被人上了?锁。
青年派那内侍上前喊了?几?声,却迟迟未有人应,想?来也是这宫人担心外面的情况,不敢随意开门。
宫墙颇高,且墙面光滑,并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两个?侍卫见他为难,互相对视一眼,果断半蹲在墙角。
“世子!”
裴景琛了?然,反应过来,后退几?步,小跑助力,踩着二人的脊背,果然跃上了?墙头。
他翻墙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躲藏在宫苑中的内侍和宫女,引得人四散而逃。
青年抽出剑,挡住做鸟兽散的人群,呵斥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动乱人心,立斩!”
毕竟是真真正正在战场上搏杀过的人,他只?是轻飘飘拿了?把剑,还没见血,身上的凌厉气势已然向四周散开。
此?时仍被捆在佛堂的秦姝意却被人一杯水泼醒,她浑身冷的一哆嗦,长发垂下来,狼狈不堪。
面前隐约现?出一个?人影,她凝眸去看,又是一杯水从?头泼了?下来。
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眼前的人面容也露了?出来,女子一脸怒容,柳眉倒竖,正是早上气冲冲离开的宁婕妤。
除了?面前的人影之外,她还听?到?了?殿外嘈杂纷乱的人声,似乎还夹杂着兵刃相接的清脆声响。
秦姝意不由蹙了?蹙眉,没等她细想?,宁婕妤已然讽刺地开了?口。
“本宫倒是小瞧了?你?,还有那废物世子,如今竟闯进了?宫里来,他倒是也不怕满门抄斩。”
闯宫,满门抄斩?
秦姝意恍恍惚惚,思维转的极慢,然而下一秒,她猛地反应过来。
裴景琛莫不是醒了??!
少女的心狂跳起来,一时之间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人没事?,如今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随之而来浮上心头的还有震惊,他怎能光天化日之下,选在这个?时辰闯宫呢?
这若是让高宗知晓,只?天下人的非议,就能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看到?秦姝意脸上藏不住的担忧,宁婕妤这才觉得自己扳回一局,心中不由得舒畅许多。
她仿佛施恩一般地慷慨开口。
“无妨,若是陛下论罪,本宫会为你?求个?全尸,让你?和那位冥顽不灵的夫君合陵而葬。”
“你?!”秦姝意正要张口反驳,却听?到?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那扇遮挡二人的屏风被一剑劈开,露出内间青年挺拔颀长的身影。
他手中的剑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
终于?看见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裴景琛琥珀色的瞳眸眯了?眯,正好看到?少女肿胀的左脸和往下滴水的头发,眸光渐渐冷下来。
“宁婕妤对我夫妻二人的归处都考虑的如此?周到?,还真是温柔敦厚、上善若水啊。”
宁婕妤心中陡然一惊,似乎没料到?这人竟来的这么快,看着他的眼神索性染上挑衅。
左右不过是个?将死之人,又能奈她何?
“呵,裴世子还真是天降神兵啊,命还真硬,前前后后出了?那么多事?,竟还能活着闯到?内宫来,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
裴景琛上前一步,女人却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秦姝意的喉咙间。
“世子,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为好。”
青年眸光一沉,莞尔笑道:“那是自然。”
说罢果然退后,站在那扇被砍断的屏风旁。
宁婕妤目光落在那扇已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屏风上,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神情,但还是很快别开目光。
青年唇角微勾,伸手划过山水图,叹道:“若是早知道是这样好的画,裴某一定不会暴殄天物。”
“天水郡的山水果然美,只?是现?在也难见当年之盛景了?,唯一的一幅画也……”
他恍若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实在是可惜,可惜啊,娘娘连最后一件留念故乡之物都没了?。”
宁婕妤秀眉蹙起,被他的话吸引,不自觉地松开了?挟持在秦姝意脖颈间的刀。
“裴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宫是扬州人氏,世子所说的天水郡,本宫一概不知。”
“扬州和彼时的天水郡又有何不同呢?于?娘娘而言,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容身之所罢了?。”
裴景琛侧头看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娘娘现?在身在临安,不是么?”
秦姝意与她挨得近,听?见她的呼吸在一点点变粗重?,面上也露出犹豫不决的神色。
女子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岔开话题问道:“当初扬州那个?周姓盐商,你?把他怎么了??”
“娘娘想?见他?”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轻松,“莫急,您一会就能见到?他了?。”
宁婕妤见他神色坦然镇定,自己的心中却仿佛悬着块巨石,久久不能平静,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遂追问。
“你?怎的一点都不担心?”
“裴某担心什么?”青年疑惑反问。
“你?就不怕逼宫谋反,背上忤逆大罪,满门抄斩,流放八千里吗?”宁婕妤的语调阴冷,仿佛这罪已经板上钉钉。
这也是秦姝意想?问的,少女抬眸,直直地望着不远处悠悠然的青年。
裴景琛却仿佛听?到?一个?笑话,丹凤眼中的琥珀色闪闪发亮,宛如蕴着一汪春水。
“裴某是勤王之人,真要论起来,只?有功劳,去哪里找娘娘说的忤逆之罪呢?”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秦姝意猛然反应过来,怪道他如此?从?容,只?因他原本就占理。
显然,宁婕妤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她明显还有些不敢相信,拿着刀的手都在微颤。
“你?勤的是谁?”
青年的笑愈发真切,思忖一瞬,啧了?啧舌。
“自然是三皇子,穆王殿下。”
宁婕妤雷轰一般愣在原地,胸脯剧烈起伏。
裴景琛状似好心地安慰道:“娘娘且宽心,陛下明鉴,皇子谋反,是他自己狼子野心;娘娘久居深宫,深居简出,自然与您无关。”
他嘴上这样说着安慰人的话,却好似用一把无比尖锐的匕首狠狠地将宁婕妤扎了?个?透。
什么无关,那都是糊弄人的话。
自大周开朝以来母凭子贵,没有皇子谋反,生身母亲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更何况,萧承豫是宁婕妤唯一的指望,唯一的念想?,如今这指望破灭,她整个?人自然像个?纸扎的灯笼,被风吹倒在地。
“本宫不信,你?素来是个?泼皮无赖,在整个?京城也是有个?纨绔恶名,本宫不信你?的话!”
宁婕妤着了?急,口不择言。
但殿外的声音却愈发嘈杂,脚步声整齐划一,刀剑擦过盔甲发出阵阵声响,显然是经历过统一训练的人。
下一秒,外面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
“皇上、皇后娘娘到?!”
“太子殿下到?!”
宁婕妤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还被捆在身边的秦姝意,踉跄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