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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慧姨又说:“沈夫人说想见一见钟小姐。”
    刚吃完一整只蛋挞,听到这句话,钟弥鼓着腮,更噎了。艰难将一口食物吞下去,舔舔唇,也后悔了,早知道就不吃了。
    第一次见何瑜,钟弥穿着毛衣伞裙都没将打扮换得更隆重一些,而沈弗峥上楼摘了表,脱了小马甲,动作利落,折起衬衫袖口,走过表台,挑出最贵的一只戴在腕骨上。
    那只表,钟弥有印象。
    他三十岁,他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
    钟弥抱着蜜桃汁,嘬着吸管,靠衣帽间门边猜测,他戴那只表的样子像是拿上什么趁手的兵器,待会儿的会面,应该是速战速决。
    做女人活到何瑜这个年纪,所谓保养好,绝不仅仅是面上少些皱纹,富家太太一身的优渥松弛才是精髓。
    钟弥素面朝天走进会客厅,在何瑜抬眼看来的第一眼,露出一个得宜微笑,道了一句:“沈夫人,晚上好。”
    这个称呼在何瑜意料之外。
    稍一想,也是情理之中。
    能叫她那个嘲讽遍京市大半名流的亲妹妹一再赞赏的小姑娘,绝不是什么逢迎讨好的谄媚之辈。
    何瑜也露两分场面上的笑意。
    “果然很漂亮,你妈妈当年就是京市出名的大美人,你们这一家子的气质,真是一脉相承。”
    沈弗峥带着钟弥入座。
    佣人送来泡好的茶,很快退下,他提起紫砂壶,徐徐斟进小杯里,眼睫垂落,掩住眸中情绪,对何瑜说:“这么晚不睡你的美容觉,特意来我这儿夸人?”
    真正懂博弈的人,个个微表情都练得出神入化,即使带着笑意看人,想叫人自惭形秽、坐立难安也不是什么难事。
    “怎么?你金屋藏娇,还不许钟小姐见人了?”她轻嗔,先是打趣自己儿子一句,又将目光转向钟弥,温和好似家中一位女性长辈在同钟弥说贴心话。
    “钟小姐是畏生怕见人吗?这倒也不是缺点,不见人也挺好的,场面上的事就该由场面上的人做,你年纪小,何苦来受这份罪?”
    这一刻,钟弥脑子里想起许多人。
    给她标价的何曼琪,京郊私房菜的中年老板,说她年轻天真的谢律师,默认她高攀不起的周霖,阴阳怪气她以后好日子无多的彭家姐弟……
    这些人,放到沈弗峥母亲面前,通通都太低级了。
    能把“你上不得台面,不适合进门”,说得这么温柔可亲,实在是一种叫人望尘莫及的本事。
    沈弗峥戴表那只手,捏着茶杯送到何瑜面前。
    “妈,喝茶。”
    何瑜瞧见那只表了,也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钟弥还如春风一般的目光,却在与沈弗峥对视时,阴沉了一瞬。
    沈弗峥也给钟弥倒了一杯,话却是提醒何瑜的。
    “这茶要趁热喝,不然,凉了,再添水,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何瑜面色不显,捏茶杯的手背却立时绷起青筋,她在袅袅茶香里酝酿声音,开口依旧软中藏刺。
    “你有时候的喜好,真叫人看不透,你爷爷,你爸爸,没有一个是色令智昏的。”
    沈弗峥与何瑜对着视线,平声说:“色令智昏没有好下场,我们家有这样的基因,是好事。”
    何瑜反问他:“好事?你还知道这是好事?我跟你爸至今还没做什么叫你为难的事吧?好好一顿饭,不能圆圆满满吃完吗?你非要提前走,叫双方都很难堪,这都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我说了,饼店要打烊。”
    他淡淡一句话,叫何瑜差点表情失态。
    钟弥双眼倏然睁大,明明已经喝了半杯蜜桃汁,此刻居然又觉得蛋挞在嗓子里噎住。
    她把沈弗峥给她倒的那杯茶捧起来喝。
    沈弗峥很是无奈。
    “我要是兴师动众叫老夫妻俩开了几十年的饼店不能打烊,传到你耳朵里,不也是一桩混账事?”
    何瑜真被他激怒。
    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还知道你现在做的是混账事?孰轻孰重,还需要别人来提醒?”
    沈弗峥克制下厌烦的情绪,拇指食指捏了捏眉心:“不管我怎么做,你现在都不会满意,所以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管我的事,这很伤母子情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格外重。
    说完,看了眼钟弥。
    她乖巧无声的样子实在可爱,连对面还坐着他自己母亲也无所谓,沈弗峥直接上手轻轻捏一下钟弥的脸,又转去跟何瑜说:“想见的人你今晚也见了,弥弥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你非要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吓她做什么?你对她好一点,以后才好常相见。”
    他已经敢睁眼说钟弥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言下之意,事事都会替她担着。
    再多说也无益。
    何瑜肺腑沉气,垂眼望着手中已经凉掉的茶,终是饮下苦涩,起身说时间太晚先回去了。
    钟弥起身,开口说了今夜会面的第二句话。
    “沈夫人,再见。”
    听到外头慧姨送走人的声音,钟弥放下捏玩的小杯,拉起沈弗峥的手,说她还有两只蛋挞没吃。
    沈弗峥被她拽着手掌,轻轻一笑,钟弥扭过头,斜眼看他,问他笑什么。
    “所以你刚刚一直没说话,是在惦记你那两个蛋挞吗?”
    钟弥很认真地说:“你刚刚跟你妈妈说茶凉了不好喝,我才一下想起来,蛋挞凉了酥皮就不酥了。”
    “而且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跟你妈妈又无仇无怨,是你不听话她今天晚上才会过来的,然后你坚持不听话,你们不欢而散了,从头到尾,又不关我的事。”
    沈弗峥忍俊不禁:“你倒是把自己撇得挺干净。”
    钟弥装傻卖乖,软软撒娇说:“什么啊,听不懂,人家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故意缓慢眨眼,一脸刻意的纯真,哪像小孩子,活脱脱一个小狐狸模样。
    下了负二楼,她快步进去,检查自己的蛋挞还酥不酥,捻起一个来,咬一口还不算失望。
    她跟沈弗峥提要求,想在这张软软的躺椅旁边放一张小台子。
    “你不如在这儿放一张床。”
    钟弥以为这是他不同意的反讽,便开始讲放一张小台子的好处,这样以后在这里喝下午茶也很方便,不至于还要把蛋挞盒子放在自己腿上。
    “我很认真的。”钟弥说。
    沈弗峥踱步似逛私人展,看向她,英俊眉宇间稍有纳闷:“我也没开玩笑。”
    放一张床?
    放一张床……
    他居然说他没开玩笑,钟弥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过了会儿,她扭头,在这张软皮躺椅上用手按了几下,似丈量宽度。
    背后传来沈弗峥平淡无波的声音。
    “两个人会很挤。”
    钟弥掌心发麻,缓慢而用力地攥住拳,从没有哪一个瞬间,叫她如此感慨自己和沈弗峥天造地设。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钟弥问他:“你建这个玻璃房子的时候,没想过会有今天这个场景吧?”
    他回答,很多事情都无法预知。
    “那你当时是为什么而建呢?”
    他没回答,反而问钟弥:“为什么最近很喜欢待在这里?”
    钟弥手里捏着剩下的半块蛋挞,望望四周,像在感受一样慢慢移动目光,说:“待在这里,可以锻炼克制。”
    沈弗峥脚步一顿,与钟弥之间隔着数重透明玻璃,空旷的环境将声线拉得深沉。
    “克制什么?”
    “一种将当前所有美好平静通通毁灭的冲动。”
    沈弗峥没有说话。
    他的身形和脸庞都被错落陈设的瓷瓶遮掩,叫钟弥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钟弥将剩下的蛋挞吃完,人很满足。
    想起不久前的一件事跟他说。
    她之前有天下午居然在这张软椅上躺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拿着一根棒球棍,把这里的瓶子隔着玻璃通通打碎,一地狼藉。
    看见他走过来,钟弥开玩笑问他,如果梦是真的,她真把这些瓶子都打碎了怎么办?
    他缓缓倾身靠近钟弥,说:“那你就得留在这儿陪着我。”
    钟弥懵懂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沈弗峥用手指去碰钟弥的脸,温热指尖从眉梢慢慢划到眼角。
    不可否认,这是一张很漂亮的脸,但漂亮这点特质,在她身上,实在不值一提。
    何瑜说他色令智昏,也实在好笑。
    他不承认自己色令智昏。
    生存法则一旦定下来,根深蒂固,不容更改,一个伪善利己的人,即使一时被情爱冲昏头脑,也终有冷静下来权衡利弊的时刻。
    一个少年时就戴着镣铐与面具舞蹈,一路靠着自我束缚走上权利巅峰的人,比那些旁观者清楚,他为了此时握在手里的东西,付出过什么。
    本能会让他选最有利的那个。
    连他自己也不能左右。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色令智昏?
    如今这副壳子,他已经能浑然天成地轻松驾驭。
    早几年,不如现在自洽。
    每当他觉得无比厌烦,觉得难以忍受,他就会待在这个布满昂贵瓷器的玻璃房子里,提醒自己稍动即乱。
    以此来克制自己,让自己继续套在这个壳子里,静下心去学习识人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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