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这样成色的玉扇,他也想捡一把去,但话不敢说,孙廉提着篮子,看着太子殿下上了马车,苦哈哈跟上去:“殿下,这葡萄……”
“拿走。”
嘿,要不是您看了眼吴家院里的葡萄架,人至于送这么大一篮葡萄嘛,孙廉这般想,一骨碌也钻上了后头的灰顶小轿。
太子手里握着玉骨扇,手一旋,扇面展开,上头绘着一丛花,有饱满冶艳的花瓣,重重叠叠,火红瑰丽,拥金晕紫。
底下龙飞凤舞的两字——小蛮。
第3章 面对面
·钟磐楼
第三场宴会是在钟磐楼办的。
六月二十,晚夏。
北昭的晚夏与阿悍尔的晚夏不同。
阿悍尔的晚夏已有明显的秋信,干爽肃杀,草浪碧湖蓝天苍鹰,一概能呈清晰的轮廓;
北昭的晚夏,悠谧灿烂,各色该开的不该开的花儿争奇斗艳,在最后的盛放时间里,挣出另一种异常的生命力,空气中都飘着温软。
申时,钟磐楼里座无虚席。
钟磐楼,顾名思义,有钟磬与磐石。
大小不一的钟磬绕殿一周,殿正中有一块磐石,是北昭开国太/祖题过字的。
上书——路遥八千里,当风不让秋。
本是老祖宗拿下遥遥八千里的州郡后,一抒胸臆的豪情之举,后来演变成哪位能臣武将有了了不得的战功,便通通在此设宴。
今日这宴的主人公是二皇子封历。
太子殿下行六,上头五个哥哥,除开早夭的大皇子,就是二皇子封历与三皇子封武出挑些。
四个月前北昭与乌禄交界处爆发冲突,北昭被人打到了脸上,皇上还在主张和谈,太子一力主战,朝堂上吵了半个月,北昭陶城都快让人掏空了,皇上这才交出虎符,派遣老将李迁率领苍云军出战,连同二皇子封历一并派了出去。
一战四月,铁蹄踏遍乌禄全境,将乌禄纳入北昭版图。
钟磐楼里,皇帝刚刚和二皇子上演过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二皇子不过一个随军皇子,战场不用他上,军功落不下他,李迁还在乌禄驻守,二皇子就已经策马千里回京亲报喜讯。
皇上一改不战态度,拍着二皇子的肩,话里话外就差没将苍云军交到他手中了。
司绒噙着淡笑,看络绎不绝涌向二皇子座席的人,看那张酒意高涨的得意脸庞。
酒香时引人,酒臭时可就招蝇了。
目光往二皇子上首移,司绒看到一角杏黄蟒袍,以及一只半掩在袖袍底下的手,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手背却有明显的细长青筋,拇指上还戴着略显斑驳的扳指。
表里不一。
司绒饮茶,这么给太子殿下扣了第二个标签。
抬头时,太子身旁围簇的人也走了,他望着桌上的一盘水晶葡萄蹙眉。
葡萄?司绒看着自个儿桌上的葡萄,起兴剥了一颗,汁水四溢,犹带沁凉,味儿不错。
葡萄?封暄看着这盘从冰库里取出来的葡萄,上边儿凝着细小的水珠,圆溜溜,清凌凌,像谁的眼睛。
余光不由自主瞥向左前方的一道红衣身影,他常挽弓,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葱段儿一样的指头沾了浅紫汁水,顺着她的指头往下滑出一道水痕,很快被帕子摁了。
鬼迷心窍一样,他的脑中又回过了一遍葡萄汁滑下她手指的画面,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痒。
再往上就是一张标准的美人脸,美则美矣,狡猾多诈。
视线一扫而过,毫无留恋。
封暄朝身后的内侍抬手,将自己桌上的葡萄撤了下去。
*
日头西斜,浮躁的恭维和宫宴的热度都降下去,人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宫。
司绒起身,众人按着品级先后往钟磐楼外走,走出朱门,在外头见着一个脸熟的人。
哟,等着呢。
司绒笑笑:“劳烦姑姑了。”
这人正是昙花台夜宴领她出宫的那位女官,女官恭顺颔首:“公主这边请。”
一刻钟后,果不其然又到了那条“生死路”。
重新踏上这条宫道,司绒的心情和第一次完全不同,杀机或许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在这宫里能主宰生死的人却就在跟前五步远。
“公主当心脚下。”女官轻声提醒。
和那夜一模一样的话,不同的是,她跨过门槛后,女官自动自发地折到了墙檐下垂头快步离开,司绒朝身侧一点头,穗儿与稚山也跟在女官身后疾步离去。
天边开始浮动橘金色。
身后的朱色宫门缓缓合上,身后无路,只有跟前长长的宫道,一层套一层仿佛无休无止的朱色宫门,一轮烈烈的红日悬在宫道正上方,平添一股壮丽肃穆的美感。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彼此的呼吸声、脚步声、衣饰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步一踏,都是隐而不发的试探和算计。
安安静静地走了半条宫道,司绒速度未变,可两人的姿态已经从一前一后变成几乎并肩,是他放慢了步子,也是要开口的意思。
司绒的头顶才将将到他肩头,余光里就是他的手臂和半截下颌。
封暄率先打破了沉寂:“公主入北昭,是做好了为质的打算吗?”
这是封暄对司绒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客套花招,单刀直入,毫不拖沓,话里都是笃定的威胁,一开口就习惯性地要霸占上风。
司绒目视前方:“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阿悍尔是来与北昭交好的,八里廊原本草木丰茂,生机勃勃,既有草原的遥铃,也有北昭的笙歌,如今铁蹄遍踏一片荒芜,不是可惜了吗?”
她意有所指道:“战事,是给他人建功勋的嫁衣,殿下今日在宴上该是瞧得很清楚了才对。”
两人心知肚明,北昭之所以不肯与阿悍尔交好,就是存了打阿悍尔的心思。
司绒花了这样多的心思进北昭,并不是阿悍尔怕了北昭,而是如今的阿悍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阿悍尔耗不起,更不能让人察觉阿悍尔耗不起,这才是司绒入北昭的真正目的。
而北昭自诩中原正统,怀柔远人,若要出兵,必要“师出有名”,就如四个月前打乌禄,就是乌禄挑衅在先,如今北昭再不能故技重施,把这四字用在阿悍尔头上了。
“如今不是,很快也是了。”封暄不为所动,转回第一个话题。
司绒微微一笑,惋惜道:“看来殿下对司绒送的礼不满意。”
“确实不满意,孤不喜强塞到手里,又无法拒绝的东西,”封暄顿了顿,“更不喜擅作主张的人。”
他说着话,在夕光里侧头,司绒正好看向他,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
脚步同时顿下,橘金色的光芒洒下来,他们的鬓发、衣肩、鼻梁、颌线都跳动着同样的光芒,又各自糅杂出不同的风度和气势。
冷峻的青年,浓颜淡绪,眼里仿佛盛着阿悍尔的星空,让人看不懂,参不透,却总不自觉仰望。
她眼睛弯起,好似委屈:“这可不能怪我,殿下拒人千里之外,东宫的大门对阿悍尔紧闭,司绒只能用这种法子把诚意送到殿下手里了。”
两人距离一臂,封暄垂眼看她。
她的五官轮廓要深一些,美艳,还有点儿英气,偏偏皮肤白又柔,个子挺小,中和了那股攻击性。
要命的是那双眼,眉骨高,眉峰锐利眼窝深,笑的时候眼角微微折起来,就透出一股不自察的诱惑,能把人越看越怯。
一股按不住的风。
封暄的食指指腹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无波无澜,缓缓说:“阿悍尔想要什么?”
“不如让我先说说,阿悍尔能给殿下什么。”
司绒伸出一只手指,认真地说:“殿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兵权,皇上以‘君之嗣,不可以帅师’为由,分割兵权于四块虎符中。殿下虽掌皇城城防,但地方军不是殿下的。今日席上,皇上已有让二皇子跟随李大将军前往乌禄,驻军守秩的意思,这对殿下来说,大不妙啊。”
封暄看那只手指头,仿佛有一道浅紫水渍,声音冷了两分:“二皇兄去不去得了,你不是最清楚么?”
看来玉笙楼的乌禄美人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司绒的指头摇了摇:“殿下速度真快,可我能帮殿下拉下一个二皇子,谁说不会再有别的皇子顶上来呢,皇上别的不多,儿子是不少的。”
“派谁都是一个样,”封暄面无表情,“驻军不代表掌军权,苍云军只忠于皇室。”
“对,苍云军、破云军、青云军、绥云军,都只忠于皇室,但忠的是天子,”司绒往上指了指,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殿下还只是殿下,势在必得的东西让别人染指了很难受吧?”
封暄看着她,那双眼里说不上是蛊惑还是撺掇。
他说:“有没有人告诉你,手伸长了容易被剁掉。”
“没有,我一向伸得快,缩得更快,”司绒压低声音,往前踏一步,说悄悄话似的开口,“做坏事么,自然要神不知鬼不觉。”
封暄不动,抚扳指的手停下,杀机已起。
司绒乖觉后退,说:“乌禄一战耗损了北昭国力,山南海域还有海寇之患,殿下正是需要兵马的时候,阿悍尔如今不打仗,恰好有些闲置的铜铁金银,马儿也养得不错,可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乌禄国美人、引荐吴神医都是小菜,真正的重头戏,在这儿。
司绒笑盈盈地看他。
封暄似早就猜到这点,接着问:“阿悍尔要什么?”
“要粮啊,”司绒摊手,“今年北地风不调雨不顺,阿悍尔族人逐水草而居,虽有耕地,但也就那么些,今年冬天不好过,望殿下施以援手。你看,北昭要给军中补充新鲜血液,阿悍尔要过冬粮食,我们各取所需,可以合作。”
“孤与你不是一路人。”
“人生海海,谁又能和谁走到最后呢,殿下与司绒不是一路人,却并非不能结伴走这一段路,再说了,我人都在北昭,殿下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你要什么?”封暄又问。
“我啊,”司绒看向滚滚下坠的红日,转头告诉他,“我喜欢北昭,想在这繁华场富贵乡里玩一玩儿,殿下别赶我走啊。”
尾音搔着人心窝。
没两句真话,封暄无视那道乱扫的潋潋眼波,回头往前走:“别露出你的狐狸尾巴,否则。”
他不信她的目的只是这么简单,若是要换粮,何必阿悍尔公主来,但他们的信息交换只到这个程度了,彼此都点到为止,既然要留下来,她就只能在他五指山里蹦哒,任她翻也翻不出天。
司绒悄悄松一口气,跟上去,目光落在他的手指,笑嘻嘻道:“殿下这扳指不错,平素里拉的都是九张弓吧,豁口磨损,该换了。”
“你也拉弓?”封暄不喜人窥探,随口把话头抛回去。
“不拉,那九张弓比我都重,”司绒话锋突然一转,“我说的是这扳指,玉中之王啊,我也有柄玉骨扇,可惜丢了,殿下可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