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贵妃坐于下首,闻言笑着道:“先前听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臣妾还忧心忡忡了好一阵,怕郡主噩梦缠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来不日便能回南书房念书了。”
……澜庭轩。
先前玩乐嬉笑的地方,自发生那事后,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众人一听澜庭轩,当即变了脸色,笑语欢声骤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长安郡主在澜庭轩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发雷霆,下令严查。
“澜庭轩……”皇帝低声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听蒋贵妃笑着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还了五殿下一个清白。”
相比五殿下,澜庭轩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众低位妃嫔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再不敢顽笑取乐,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偏生蒋贵妃今日兴致好,话也多:“太子仁厚,臣妾还听闻,太子让内务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复了五殿下的份例。”
脑中轰一声,皇后面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皇后神思恍惚,脚下趔趄。
她忽然记起自己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跑去东宫,明蕊殿那一滩jsg浑水,皇后一点也不想自己的孩儿介入。
皇帝厌弃吴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宫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这般,不外乎是当面打皇帝的脸。
那日秋霖绵绵,红墙绿瓦立在雨幕,裴衡坐于廊檐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绿油伞滚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后猝不及防,和裴衡对上视线。
那是她从未在裴衡脸上见过的眼神,疏离、淡漠、陌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个温文尔雅,仁慈宽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着轮椅迎皇后入殿。
听完皇后的担忧,裴衡只是摇头:“母后不必多虑,这事儿臣自有打算。他总归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后只觉五雷轰顶,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心中将蒋贵妃骂了上万遍。
裴衡使唤内务府是真,如今想来,也只能……
未等皇后想出万全之策,忽听皇帝道:“明蕊殿那怎么样了,先前朕好像听说是……病了?”
“确实病了,不过如今已大好。”皇后小心翼翼觑着皇帝脸色。
成亲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边人的心。又或者这位枕边人的心思,从不在这后宫中,只在那人身上。
收敛心思,皇后轻抬秋波:“陛下可要见见那孩子?可怜见的,那孩子长得猫似的。先前他去东宫谢恩,还和长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皱紧:“长安见过了?也罢,朕见见也好。”
皇后笑着道了声“是“。
……
一个受尽冷落,自问世后便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皇子,第一次面圣,想来也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众妃嫔心中所想,皆是这般。
夕阳如薄纱笼罩,檐角金龙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圆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乌皮六合靴,缓缓步入园外。
众人看好戏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虽长于废弃宫殿,从小无人管教,然礼数规矩却无一点差错。
若不是知晓内幕,还当他和其他诸位皇子一般,自幼时常陪伴在皇帝身侧。
“……裴晏。”
皇帝端坐于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这个孩子他从未寄予过期望,若不是偶然和澜庭轩那事牵扯,皇帝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侧目,细细端详着裴晏的模样。
他早已记不清吴才人的长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极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本是随口一问,明蕊殿日子艰辛,皇帝并无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对答如流,文章学问,竟不输其他几位皇子,隐隐还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采。
如若不是有那样一个母亲……
皇帝渐渐坐直身子,腕间的伽楠念珠不再转动:“这些,都是你母亲教给你的?”
“并不是,只是先前服侍儿臣的老嬷嬷认得二字。”
“竟是这样。”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吴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务,皇帝都未曾理会,就连侍女,也是任由内务府指派。
不想竟是这样一位才德兼备。
皇帝:“现在可还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敛眸:“嬷嬷已于上月殁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摇头,面露遗憾。
天色渐晚,秋风骤急,簌簌落叶飘落至脚边。
裴晏跪于坐上,少年眉眼淡淡,举止从容风雅,答对有度,不见一丝一毫的慌张与不安。
皇帝盯着裴晏看了许久,终开口,道:“明日你去南书房,随姚太傅念书。还有那嬷嬷,教导皇子有功,赏一百两银子,重新寻个清净地安葬吧。”
风更大了。
裴晏双膝跪地,叩首:“谢陛下。”
低垂睫毛掩过了裴晏眼底的厉色。
……清净地。
他轻哂。
那女人被他一剑刺穿后,又丢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盘中餐。
哪来的尸首重新安葬?
第十章
风动竹梢,皓月当空。
蓬莱殿内。
沈鸾轻倚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秋眸闭着,今儿下午走得狠了,初时不觉得,晚间沐浴,泡了热腾腾的水,沈鸾方觉困倦劳累。
由着绿萼手执美□□为自己捶腿。
炉香未尽,青烟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腾起,幽香弥漫。
少顷,沈鸾方觉不适,又唤绿萼寻了红香枕,供自己靠着。
洋漆描金小几上摆着上等果品,茯苓捧着一小连环漆木茶盘上前:“郡主,这是刚沏好的清香露。”
沈鸾懒懒,并不睁眼:“放那吧,刚送来的果品,是不是有葡萄?”
茯苓轻声放下茶盘,应了声“是”,又亲手剥了葡萄,递至沈鸾嘴边。
沈鸾闭着眼,由着茯苓伺候自己。
沈鸾近来觉浅,如若此时息灯安寝,夜里肯定要折腾一番。
茯苓努力想着宫中新鲜事为沈鸾取乐逗趣。
“郡主,奴婢适才碰着乾清宫的小太监。他说下午陛下召见了五皇子。”
“五皇子?”
沈鸾慢悠悠:“陛下见他做什么?”
小太监只是负责殿外洒扫,自然不知御前发生的事,茯苓实话实说,又道:“不过奴婢听闻,陛下让五皇子明日去南书房念书。”
“南书房?”
懒劲卸下,沈鸾猛地睁开眼,愕然惊呼,“他要去南书房?”
裴晏是皇子,去南书房念书也是应当。只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龃龉……
沈鸾扶额闭眼,先前一派的慵懒散漫通通消失不见,只剩病怏怏的一副壳子。
“绿萼,我头晕。”沈鸾故技重施,以手抵额,正想着说点什么,忽而听门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
“卿卿又病了,可要传太医过来?”
裴衡坐于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进殿,“想来是洪太医医术有限,卿卿这病才总不见好。来福,你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是我的话,让……”
重换太医诊脉,那她以后大概都不能装病逃学了。
沈鸾当即甩开置在眼上的衣袂,瞪圆双目,急吼吼喊住来福:“不许去!”
适才闭着眼瞧不真切,这会儿看清,方发现来福公公一直站在太子身后,并未离开半步。
知晓裴衡是故意捉弄自己,沈鸾更气恼了,转身背对着裴衡,又捡起落于榻上的手帕覆在脸上。
不理人。
茯苓和绿萼站一旁,抿唇偷笑。普天之下也就长安郡主敢甩太子的脸色。
裴衡唇角噙着笑:“卿卿这般,想来也无意六弟的归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