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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雨过后,初春的寒风裹进热锅捞出的煎饼里,化作烟火气留在了人间。车轮滚滚,风一吹,枝丫便抖落掉花瓣,让那车轮碾着向前去了。
    府门口的小厮眼尖,遥遥一望,便注意到了远处自家的马车,“二少爷回来了,快去禀报夫人——”
    片刻后,马车在严府门口停下,下人迅速取来轿凳放好,恭迎马车里的贵公子。
    一双干净的黑色长靴踩上了轿凳,轻缓而从容有力。下完轿凳,挽裾的手自然放回身侧。
    严佑短暂的抬头一望,看到了府里正扬首绽放的白玉兰。
    素白的花瓣包裹着黄色花芯,只漏出一小点,虚虚实实,瓣身底部细细抹开一道蔓延开的紫粉,无需绿叶,自有颜色。
    收回视线后严佑朝前迈步,像是料到了什么,路过一旁的小厮时顺势停顿。
    “少爷,夫人请您去正厅。”
    “知道了。”严佑微微点头,抬起步子,不紧不慢地朝正厅走去。
    他知道母亲唤他是什么事,这种场景演了三年,他也有点腻了。
    到了正厅,严佑先行顿首之礼,“拜见母亲。”
    “回来了?舟车劳顿,坐下歇会儿吧。”母亲蒋蓉瞧他来了,简单招呼一声。她低下头看手中的名册,开门见山,“有没有合你的心意的姑娘?过了六月就要二十三,婚事不该再拖了。”
    妇人坐在那金丝楠木椅上翻动手中的册子,手腕处的翡翠镯子极小幅度的晃动,衬托着她优雅的举止。她不苟言笑,眉眼间少有和蔼之色。
    严佑起身回话,“下个月是小鹤的生日,路上挑选礼物的时候忘了时辰,耽搁了路程,望母亲见谅。至于婚事,全凭母亲做主。”
    严佑口中的小鹤,是他哥哥的遗孤,严安鹤,过继到他名下。
    蒋蓉的手微微一顿,食指和中指并着往桌上轻轻一敲,让人一下肃然起敬,尽显当家主母的风范。
    显然,她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倒不是他对婚事的态度,而是事关严安鹤。
    严佑很爱惜这个孩子,但蒋蓉并不喜欢。
    “总得是个合你心意的。”她又翻了两页,把册子递给了严佑,端坐着看他。其实上面的姑娘谁是谁,家世人品如何,早也记得滚瓜烂熟。
    毕竟翻来覆去看了三年。
    婚事在三年前就开始说着了,媒人去了几次,无果而终。除了蒋蓉威名在外,更多的还是因为严安鹤——那个时候,严安鹤刚满两岁。
    蒋蓉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但有身份有涵养的父母又怎么愿意把儿女嫁过来受这种委屈。
    让正值年华的姑娘嫁进深宅抚养一个非亲非故的孩子?别说笑了。
    严佑假装往后翻了两页,故作沉思地点出一个名字,指给蒋蓉看。
    “沉家?”蒋蓉眉头一皱,又依照往常一样念了起来,“不是什么大官,平时也没什么交集,门不当户不对,娶进门来也不晓得守不守规矩,怕是要委屈了你。”
    在习惯性念出门不当户不对六个字后,蒋蓉一哑——她这么提,无异于自己给自己没面子。
    “那母亲可有中意的人选?”孩儿考虑了一下,也觉得十分不错。
    严佑不太在意,只是简单接过话头,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要说的已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他从未对婚事抱过希望,左右多跑几趟,让蒋蓉心安些便是了。
    “你这孩子从小就不让父母操心,懂事得很。这样吧,我看冯家姑娘和李家姑娘品行端正,家世不错,容貌姣好。你觉着呢?”
    “孩儿考虑了一下——”严佑心里默默数了一下两个姓氏的笔画,选了个笔画少的,故意磨蹭出那考虑的时间,“觉得冯家十分不错。”
    似乎笔画少一点,便能让麻烦也少一点。
    “既然这样,我便派媒人去趟冯家。”蒋蓉收起名册,抬手就要起身,严佑上前搀扶,出了正厅。
    “劳烦母亲费心,稍后我会仔细安排。”
    蒋蓉忽的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微妙,瞧了一眼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的枝头花瓣,心绪有些飘荡。
    她紧紧握住严佑的手,用讲道理的口气说道:“事情交给你来办,我是放心的,今日先歇息罢,好好休息一番再做打算。就算再忙,也要先注意自己的身体——毕竟,没有为了其他人不爱惜自己的道理。我吩咐下人熬点排骨汤,待会儿端去你那儿,记得喝完。剩下几步路我自己走,你回去罢。”
    严佑今日休沐,本来昨天晚上就该回了严府,却拖到了今天早上,原因还是严安鹤,免不了被蒋蓉再提出来说。
    “是,母亲。”严佑又搀扶着往前了两步,交给了一旁的柳嬷嬷,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他才转身。
    恭送走蒋蓉,严佑便朝着书房走去,面上并没有什么不悦,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烦心事,其重要程度就好比蒋蓉要求他要把排骨汤喝完一样。
    只是原在府外看着长势颇好的玉兰花,明明进了府中能看得更细致真切,偏没那个心思看了。
    玉兰树下,背道而驰。
    蒋蓉往前走,依旧是心头烦躁,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帕。
    自家孩子的人品家世都算得上数一数二,怎么就没有姑娘肯呢。她随后想到了严安鹤,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郁结,却也万般无奈。
    蒋蓉重重叹了口气,“柳嬷嬷,让刘媒婆去沉家吧。到沉府去,路程一日有余,让她不急,多等等,十日后再来给答复。”
    又是轻微的一声叹息飘进了风里。
    “总归,还是选个他满意的。”
    *
    姜落眉头一皱,醒了。
    她预料到醒过来之后的环境会很陌生,但仍有些意料之外。
    向上看不见天花板,朦胧的床帐顶遮住了她探究的视线。
    红色的被褥上绣着几朵鲜艳的花朵,栩栩如生,姜落轻轻一捏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些茫然的收回了手,这被子的丝滑质感让她觉得自己的皮肤纹理甚至冒犯到它了。
    她不认得这是什么被子,但她摸过的最好的被子都比不上。
    姜落摆着脑袋朝四周望去,显然周围的摆设布置也是精心搭配过,彼此呼应,色彩鲜艳明亮,可以感觉到房间主人的活泼烂漫。
    痛觉还未完全消失,姜落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稍微掀开被子往自己身上瞧,一切又成了意料之中。原来的粗麻布衣被人换下了,一些可见的地方缠上了绢帛,伴有清洗的痕迹。
    看来是被某个好心的富贵之家给救了。
    那沉妙瑜和小孩呢?
    她正想着,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进屋的人为了不吵到她,特意将步子放缓。
    姜落不知来人怎么称呼,她只能看到不远处的红松圆木桌,围着几张雕刻精美的空心凳,其余风景皆被屏风挡住。
    “咳咳。”她只好简单清了清嗓子。
    “落落姐?”
    来的人竟然是沉妙瑜。
    沉妙瑜有些兴奋又担心地喊了她一声,刚刚放缓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转眼之间,她便从屏风后面绕到了前头来,端起一旁的空心凳,往床前一坐。
    “你们没事吧?”
    “没事没事,落落姐你放心,我们都是些小伤,孩子们也早都安顿好了,你才是担心死我了!昏迷了三天呢!”沉妙瑜看起来精神抖擞,讲起话来也噼里啪啦的往外蹦。
    三天,这个时间段在姜落的可接受范围内,毕竟自己的身体恢复力算不上很好。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落明明比沉妙瑜先昏迷那么长时间,却只比她早醒一小会儿。
    “我追马车之前就让店小二去报官,多亏他及时,又恰好遇到我爹派人找我,所以我们就得救啦。”
    闺阁少女闯荡江湖,莽撞糊涂又不全是。
    “我也……不算太笨吧。”沉妙瑜低头嘿嘿一笑,带着少女的娇俏和羞涩。“落落姐你别怕,这里是我的房间,你救我一命,我爹娘都很感激你——等到落落姐身体好了,我就可以带你……只是——”沉妙瑜话一断,像是想到了什么,“罢了罢了,不提这个——”
    小姑娘说什么话,脸上就是什么表情,心里想的什么一眼便知。
    ——定然是和父母闹了些不愉快。
    姜落抬手摸摸沉妙瑜的头,想起师娘夸赞自己时说的话,便道:“你很聪明的。谢谢你,这几天累坏了吧。”
    沉妙瑜嘴皮颤动,眼睛眨一眨的就红了,连着无声抽泣几下,她心里藏不住事儿,被姜落这么一安慰,就想着将一通苦水全部倒出来。
    “呜呜呜……爹、我爹——居然让我嫁人,可我不想嫁人,我想去闯荡江湖——”
    沉妙瑜十六岁,正是少女少男多情时。
    姜落十八岁,师父教她跳舞,师娘教她除跳舞外的一切,师父师娘和和美美,婚嫁的概念她不是没有。
    姜落不清楚沉家的情况,只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想胡乱开口。再者,她说不来客套话。
    沉妙瑜还在哭诉,任性地讲着,说话一时不着边际。
    “我爹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哐当——
    房门突然被狠狠地摔了一下,震得沉妙瑜一惊,登时闭上了嘴,转头看到了熟悉的衣角,又迅速偏过头去,眼里还有不服输的劲儿。
    敢做出如此动作的,自然是沉父了。
    沉千海听丫鬟说姜落醒了,特意和沉母梁芸梦赶来看看,没想到刚一到门口就听到了沉妙瑜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胸中顿时烧起怒火,哐当一声发泄在了房门上。
    他本想骂她几句,但又看到姜落在一旁,‘混账’二字活活憋了回去。
    梁芸梦站在沉千海身后熟门熟路地替他拍背顺气,并不多言,看来是家常便饭了。
    其实沉千海没有那么想要把沉妙瑜嫁出去,只是当时十分后怕,而女儿所幸没有大碍,他就不自觉的换上了训斥人的口气,沉妙瑜自然是不让着他,父女俩大吵一架。
    偏偏这个时候刘媒婆来了,巧舌如簧,勾得沉千海心头痒痒,一气之下昏了头,竟给答应了。
    可等他想了半宿回过神来,又悔得要死。
    刘媒婆是个会看眼色抓得住机会的人,她敢在沉千海发火的时候不怕死地去说媒,也知道人不能逼太紧,既然有了准头可瞄,那便不着急。
    “你简直是要活活气死你爹。”有外人在,沉千海只得努力控制自己的脾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凶恶。
    沉妙瑜面对沉千海时,有着一股子不怕死的横劲儿,但现在姜落在旁,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她知道现在该收敛些。
    梁芸梦说:“克制点,不要影响姜姑娘。”
    被点名的姜落诚心道谢,“谢谢沉老爷,沉夫人搭救。”
    沉千海稍微整理情绪,对着姜落一展笑颜,“让姜姑娘见笑了,这声谢谢实不敢当,应该是我多谢姜姑娘你救了我女儿。姜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在我府上住下几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不用,谢谢。”语调平稳,言简意赅。
    如此干脆的拒绝,让三人都很吃惊。
    “不对,落落姐,你这伤还没有好呢,怎么急着要走?这不行的——”还没等姜落说出原因,沉妙瑜已经急了起来,她所想的补偿计划竟然没有实施的机会,心里自然懊恼。
    梁芸梦也一道劝她,“姜姑娘的伤还没好,不要急着走啊。”
    “说的没错,姜姑娘这么着急,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沉千海良心上更过意不去,虽是帮劝,但说起话来就考虑细致得多。
    三个人眨巴着眼睛等待姜落的回答,空气中细细流动着一丝尴尬。
    姜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过于着急。
    但她确实很着急。
    姜落此番出门,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师父和哥哥姐姐。
    本来只有师父游席知失踪了,但哥哥姐姐一道出发前往寻找,却时隔半月音讯全无,家书也不曾捎来一封。
    消息就像是被人锁进了黑箱子沉入海底,与世隔绝。
    姜落想出去,却遭到师娘姜莲的多次反对,最后姜莲实在拗不过她,说要同她一起,也同样被姜落拒绝了——姜莲摔了一跤,腿脚不便。
    事实证明,姜莲的担心不无道理,姜落不过走了三里地,就被人贩子拐了,盘缠尽数丢光。
    “谢谢。”姜落再次表达感谢,想来也只是找几个普通人,便将事情原委道出,一番讲述,师父哥哥姐姐一个不落。既然要找,那就一并找。
    沉千海知道了姓氏名谁,笔画作何,又了解了人貌特征,略带可惜地摇头,“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几个人,不过我可以派人去寻。姜姑娘不要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这几天就安心在府上养伤,等有消息了再走也不迟,也好有个方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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