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从直隶总督迁任两江总督,对他来说本就无伤大雅,皇帝并没有流露任何弃用之意,他何必冒险参与政变?如若失败,身败名裂,连累宗庙九族;就算成功,身后名声载于史册,也是遗臭万年。
皇帝赞许了他的忠心,不但予他本人重赏,更赐其长子李经述为四品京堂,候补刑部员外郎。
此外还依皇后的意思,将他八岁的女儿李经璹择日接到宫中,由皇后亲自教养。这可是自二百年前定南王孔有德之女孔四贞以来、大清第二个养在宫里的汉人格格。李鸿章万万没想到能得此殊荣,怎能不对帝后感激万分。
“珊珊,你是很想要孩子了么。”看完李鸿章的谢恩折子,载淳问道。他误会了蕴珊接李家女儿入宫的意思。
蕴珊垂着眸子,没有答话,手慢慢摸上小腹。前世的流产之痛,依稀犹在。她曾满怀期待看着小腹微微鼓起来,又无尽绝望地看着小腹在一片血泊中瘪了下去。
因不想让载淳起疑,她没有出神太久,微笑道:“儿女缘都是天定,岂是臣妾想要就能有的。一切随缘罢。”
回回侍寝毕,敬事房的人来问“留不留”,载淳都说“留”,但蕴珊去沐浴时,从来都暗中饮一碗避子汤。
她岂会不想要孩子。自从前世流产,她日夜思念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一遍遍在心里跟它说“额娘对不起你”。每回皇家举宴,宗亲们带孩子来赴宴,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孩子,想象那孩子若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她和载淳是有些夫妻相的,那孩子必然与他们也长得像,都是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细鼻梁……
在确认自己有能力保护那孩子前,她决不受孕。否则,不但害了孩儿,也会害了自己。
载淳原想着,蕴珊会问他一句他喜不喜欢孩子。或是问他一句别的。至少问他一句什么,让他知道她在乎他、想知道他多一些。
但是没能等到,蕴珊便又拾起别的折子来看了。
载淳便有些赌气道:“我看皇后爱看折子,多过爱我。”
蕴珊笑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但总之他还是不乐,傍晚敬事房的人来问,载淳当着蕴珊的面翻了珣嫔的牌子。
既然翻了珣嫔的牌子,按惯例,晚膳也是珣嫔陪着用。
蕴珊没等传膳,便自行告退,回储秀宫去。
载淳见她面色微黯,心下不舍,有些后悔,可他现如今,也唯有从她受伤的表情中才能汲取到一丝她爱意的证据了。
传膳,几张膳桌上摆的菜色,许多都是皇后爱用的。他连月来都只要皇后陪,御膳房连月配合两位主子的口味做这些已经做惯了,今日没有换。
载淳望着面前的碗碟,不免想起蕴珊,忍不住问道:“皇后那里传膳了没有?”
左右忙遣一人去问,载淳道:“别去储秀宫。就去御膳房问。”他仍端着一些别扭的自尊,不想让她知道他在挂念她。
太监领命,回来答道:“御膳房的人说,主子娘娘说了今儿不用晚膳。”
“不用晚膳怎么行?”载淳一听,便搁下筷子,站起身来:“朕去看看。”
蕴珊不用膳,一则是今日没有胃口,二则也是提醒自己不忘旧恨,然而月绮怎知?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皇帝,以为这是皇后故意争宠的手段,心中又悲又愤,起身走到一旁跪了,说道:“请万岁爷屏退左右,臣妾有要事禀告。”
载淳道:“你能有什么要事?”
月绮伏地叩头不起。载淳只得挥挥手,叫众人散去。
月绮左右随侍中有蕴珊安插的人手,在殿外偷偷听见珣嫔说出皇后进宫前与载濓贝勒私通这样要命的话,连忙去储秀宫报信。
蕴珊当初已与载濓一刀两断,设法把载濓弄进宫来,本就计划用作事不得已时挟制惇亲王的棋子,如今虽然没料到月绮竟要借载濓来害她,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将计划稍作变更,有条不紊。
先去桌前速写一封短笺,用蜡加印封了,又去妆奁内取出一只玉佩,交给梨香,说道:“速速往御前侍卫值房,将这两样交给载濓贝勒,然后带他出宫去这信上写的地方,非我以信物召你,你不要回来,家中老小自有我为你照应。切勿惊动旁人,一刻不可耽搁,快!”
又唤那名来通风报信的太监来,吩咐道:“你出宫,去惇亲王府,告诉惇亲王,就两句话,一句,说载濓贝勒失踪了,本宫知道载濓贝勒的去向;第二句,若有人来查,让他就说你来是找濓贝勒的侍读王冠男。旁的无论他怎么问,不必多言,就说他若想知道,就自己来见我。等回宫时,若是宫门已经戒严,将你查住,你就一口咬定是珣嫔吩咐你出宫办差,若他们逼问,你就说珣嫔让你去找载濓贝勒身边的侍读王冠男。至于其他事,你一概不知。你不用怕,只要你咬紧牙关,哪怕皇上判你死,本宫也能让你活,不但让你活,你和家人也有荣华富贵可享。否则,众目睽睽之下,本宫还怎么受其他人的忠心。”王冠男,当年已被载濓灭了口,死无对证。
载淳来得比她想象中迟。显然他听完月绮的禀报之后,并没有一怒之下便冲过来找她对质。他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点着灯立在桌前写字。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抄经。
载淳默默走进殿中,蕴珊福身行礼,问“皇上不在景仁宫,怎么过来了?”载淳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便放弃,踱到桌案前,低头看桌上的字纸。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将最后一句反复念了几遍,心中百味杂陈,抬一抬手,让她平身。上前拉了她的手,至榻上坐了,问她:“今夜想听皇后说一说进宫前的事。”
蕴珊扮作不知,反问道:“皇上想知道什么?今夜翻了珣嫔牌子的,怎么……”
“你出阁前,除了自家人,还和谁亲近?”
蕴珊假装略作思索,答道:“惇亲王府上的敏喜格格罢。”
“除了敏喜呢。”
蕴珊又列举了几家小姐,还没说完,载淳打断道:“惇亲王府上其他人呢?”
蕴珊道:“他们家其他平辈就都是男孩子了,小时候一起玩闹过,长大了便生疏。”又问载淳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撇下珣嫔过来。
载淳双目灼灼,望着她眼眸,说道:“珣嫔说,见过你在家时和载濓嬉闹。她说你年年都是白天办了生日宴,宴上见了,眉目传情还不够,夜里还要再见他一次。她说你常女扮男装偷跑出门见他,和他去西山骑马。她说你和他诗词唱和,你闺房里挂着他作的字画。她说你和他互赠过玉佩,十多年来都是贴身带着——”
他一字一句说着,面前对着她,脑海勾勒出她与别人两情相悦的场景,再联想到她对自己的若即若离若远若近……怒意与妒火再也不可遏制,他说着将她按倒在榻上,便粗暴地解她衣服。
蕴珊没有反抗,只泪眼看着他,任他将锦缎衣裳撕个粉碎。
她通身衣裳没有系玉佩,到最后他只抖出一只小小的珊瑚环形佩。
那是载淳的旧物。米珠结绳系着橘红色四寸长小小一个环,环首雕一只小螭,螭尾卷绕环柄,生动可爱。
载淳愣住,半晌,问道:“以为丢了的,怎么在你这里。”蕴珊向来是宫人伺候着更衣,他不曾见过她衬衣里面系着什么。
蕴珊的眼泪仍在流,答道:“忘了是哪天,皇上落在储秀宫这张榻上的。”
其实在他扑上来之前,她还对他有过期待,期待他有前世的耐性和温柔。但他亲手将这期待撕碎了。
载淳懊悔万分,欲上前抱她,见她神情冰冷,不敢碰她。待要道歉,又没脸面。
蕴珊趁势,轻声徐徐道:“皇上只听珣嫔说什么,却不曾问过臣妾到底是真是假。”
“我怕我若问了,从你嘴里亲口听你说出……”载淳两颊如火烧,羞愧得说不下去,这时外面禀报,说查住一个擅闯宫门的小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