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仍不言语,陆沆刚要再问,便听见一声“恩师”。
抬头却见是?许澹,许澹见落薇亦在,又惊又喜地过来行礼,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小许大人竟是陆老门下之客?”
陆沆道:“师生之谊不提,我已半退,实在给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许澹便道:“只是投缘罢了。”
落薇抬头看天,与?二人辞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道:“陆老收了个好学生。”
张素无?已被她遣回宫去?,与?这二人告别后,落薇一个人沿着藏书楼前的长道走了许久,顺着红墙尽处,登上宫城远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远天彩霞遍布、盛大辉煌。
天阔云高,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双臂,任风吹乱鬓角的发丝。
这一日的云彩,与?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同玉秋实和他背后的宋澜对峙时一模一样。
只是?对侧已是?遥遥无?人,台下也不闻《哀金天》之声。
高天依旧如?故,每一场荒谬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意外瞧见叶亭宴站在宫墙之下的明光门前,正仰着头,专注地看她。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一枚洁白笏板,戴直角幞头,长长的帽翅在风中微微颤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是离宫的时分经行此处,抬头看见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二人隔着秋风对望,太阳渐落,将她笼在一片金光当中,叶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了。
相见如?此之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先行离去?,落薇想。
*
秋风起时,燕琅进宫拜别帝后,随即同他带来的十数兵士一齐踏上了返回幽州的路程。
同日,宋瑶风获封陈国长公主,定于重阳之后离京归藩。
宋澜派人将燕琅一路送到了幽州城外的平韶关?。
落薇亦派了多人前去侍奉宋瑶风,将她护在公主府内,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帝后二人之间保持着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这对峙除却二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百官眼?中,皇帝亲政、初露头角,皇后隐退,专心打理禁宫事务,实在是再平静不过的。
谷游山秋狩一事虽初遭反对,但政事堂再三议事之后,认为皇帝初亲政,若能以秋狩一事立威,也不失为一件于国有利之事。
台谏二院沉默几日之后,也诡异地上表附议了。
靖和四年?重阳,昭帝重启谷游山外围场,举行了三朝以来第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后随行。
宋澜提拔的禁军首领彦济与朱雀同随,叶亭宴则被留在了城中。
初日,帝至围场外,令搭高台以观。
次日稍息之后,左右引哨放鹿,宋澜持雕弓金箭,一箭射偏,只擦破了那只鹿的脖颈。
受惊的鹿四处逃窜,手下连忙张旗,将其围困于人墙之间。
落薇站在宋澜身侧,笑道:“陛下不必心急。”
宋澜看了她一眼?,忽而道:“阿姐射艺远精于我,何不搭箭上弓?”
落薇深深地回望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她随意取了一把手边的弓,又抽了兵士一只铁箭,宋澜不意她会应下,正在发怔,却听?见她说:“陛下与我一同射箭罢。”
于是?二人一同拉紧弓弦,随着那只受惊的鹿挪动箭头,彦济见状,忙令众人擂鼓助势,鼓点渐次急躁,在一遭之后,鼓声最?最?急促之时,二人一同射出了手中的箭。
宋澜放下手中的弓,眼见落薇那支平凡的铁箭擦着他的金箭而过,竟在疾风之中将金箭的箭势带歪了一寸!
于是?二箭同中,金箭射中鹿腿,叫它哀鸣了一声,而落薇的铁箭射入了方才擦破的鹿颈处,一箭毙命。
便有人拔了双箭,欢喜呼道:“帝后同射,大胤洪福!”
宋澜转头望去?,额间忽然落了一滴冷汗。
落薇没有看他,笑吟吟地整着手中的长弓,意味不明地叹道:“中州有鹿,必引天下共逐。陛下林间得鹿,准头却不足,纵将它放归台下,还是?便宜了臣妾,承让了。”
他伸手将额间的冷汗拭去?,竟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破土的兴奋之情。
隔着帘幕勾心斗角了如?此之久,今日,他终于确信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落薇眼见宋澜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却一言不发。
她没有开口催促,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不豫,握住她手中的长弓,扬声笑赞道:“阿姐的射艺还是这样好,不愧是?……”
宋澜没有往下说,落薇心照不宣,同他一起开怀大笑。
周遭的兵士不明所?以,便继续擂鼓,预备唤京郊大营的兵将上前来,呈请皇帝观阅。
二人在高台之上共同看了一场阅兵。
当日夜里,叶亭宴在府中接到了宋澜漏夜送来的密信。
信中叮嘱他立即持宋澜从前赐给他的玉牌入宫,同禁中彦济的弟弟彦平相会,先保护成慧太后,随后将留守禁军散于内外皇城十三道门前,伺机观察有无?异动。
宋澜这封手信写得条分缕析、不慌不乱,况且信中点明的几?个禁军统领,连带着彦平,都是?他最?亲近的手下。
他提前将这群人留在城中,像是?早有准备的模样。
叶亭宴将手信看了三遍,手越来越抖,周楚吟揉着眼?睛进门,抢过手信看了一眼?,也霎时清醒了过来,不由惊愕地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如?此,谷游山之行……”叶亭宴一字一句地用力说着,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皇后要谋反!”
他将手信弃于地上,恨声道:“宋澜岂能猜不到她意?心急,太心急!”
他说完这句之后,按着眉心,平静了一会儿才道:“罢了,取我剑来。”
周楚吟一言不发,将手边的剑直接放在了他的手中。
*
是?夜,落薇与?宋澜分宿帐中,约莫三更时分,落薇端了一碗羹到宋澜帐中相寻,门口侍卫敛目放行,落薇屏退了众人,放下手中的碗,缓慢地走到了榻前。
她刚刚开口唤了一声“子澜”,便突然发觉,榻上是?空的。
宋澜并不在此处!
随即门口有人吹了个口哨,禁军急急闯入,将她围困其中,为首的彦济抱拳向?她行了一礼,带些讥讽口气道:“娘娘,陛下有请。”
彦济与宫中的彦平俱是太后身边那个彦娘子的兄弟,与?宋澜亲近的外戚。
落薇不忙不乱地问道:“哦,陛下如?今身在何处?”
彦济傲慢地答道:“娘娘去了便知晓了。”
在兵士的簇拥之下,她上了一顶逼仄的马车,快马飞驰,离开围场的营地,顺着谷游山的山道一路上行,停在了山顶一座稍显古旧的庙前。
落薇抬头打量了一眼?,在夜色中认出,这是开国皇帝高祖的庙。
谷游山上便是?高祖的崇陵,山顶有崇陵太庙,只是?谷游山离京太远,早些年宣帝将太庙迁到了汴都近郊。
此处不设祭,又是?皇家园林,平素鲜少人来,只有洒扫和守卫的宫人。
落薇越过四重殿门,往最?幽深处走去?,宋澜在内殿燃了许多红烛,裹着龙袍,手中握了一串佛珠,静静地坐在榻上等着她。
火光跳跃,在他面上投出变幻光影。
有人将殿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落薇回头看了一眼?,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没有向?他行礼,只是?绕过那燃烧的红烛,走到了他的近前。
“子澜。”
宋澜睁开眼?睛,朝她笑了一笑:“阿姐,你来了。”
落薇摊手,叹了一句:“今日你捉了我来,又是?什么罪名?”
宋澜笑道:“阿姐怎么说是‘捉’?”
落薇道:“你上次夜半忽而到我宫中来,难道不是?为了捉我?”
宋澜道:“冤枉,那不是阿姐诓我去的么?”
说到这里,他面上表情不改,胸口却起伏,他勉强吞咽了一口,微笑问道:“不过,既然你来了这里,便对我说一句实话罢。”
落薇问:“哦,陛下想问什么?”
宋澜闭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出一句:“你有没有……”
他没有说完,落薇像是抑制不住一般,咬着嘴唇笑起来,随即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道:“你猜猜。”
宋澜额间青筋一跳,他死死地抓着落薇的胳膊,往自己身侧一拽,手边的佛珠噼里啪啦地散落在地上。
落薇踉跄了一步,摔在榻前,她扶着宋澜的胳膊抬起眼来,面上依旧带笑:“玉秋实死后,两个月零四日,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哦不对,是?靖和元年?,再早些,刺棠之后,四年?又八个月,零二十四天,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第75章 桑榆非晚(二)
烛火晃动一下,旋即归于平静,宋澜闭着眼?睛,面色从方才带着逼问的阴狠逐渐变为一种释然?的舒展。他伸手摸着落薇的脸颊,碧玉的指环比冰还冷:“我猜了这么久,你如今才舍得告诉我,忍了这么久,苦了你了。”
落薇瘫坐在榻前,十分温驯地贴着他的手掌,口中却道:“从当年不得不利用我开始,陛下就每日担惊受怕,若说苦,还是你更苦一些。”
她从自己的衣裙之间捡起一粒方才从宋澜手中跌下去的佛珠,放回他的手心:“若是心中不苦,何必求神佛告慰?陛下要用玉秋实,又不敢放心,思前想后也只有我能?压着他。我们二人都是陛下的棋子罢了,所谓贵妃的身孕,也不过是托辞,陛下要亲政,除了他才能?放心,不是吗?”
“这还要多?谢你,阿姐,”宋澜认真地道,“虽说老师帮了我许多,但我从前也有十分烦忧,总想着倘若他生?出不臣之?心,我能不能招架?多亏有你在,先前叫我安心,后又为我诛心,兵不血刃,若没有你,还不知?我要费多少心思、用多少人的性命,才能?除了他。”
他又伸出一只手来,捧着她的脸,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落薇道:“叫我想一想,大抵是从那首《哀金天》开始。”
“阿淇死后,我去见你,你却对我说,你也不曾想到他有这样恶毒的心思,还叫我不必为这小人伤心,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越看你,越觉得陌生?。”
“你可知道……阿淇死前,在我手心写了什么吗?”
她握着宋澜的手,在他手心写字,宋澜也不推阻,任她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