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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
    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
    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
    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
    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
    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
    “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
    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
    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
    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
    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
    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
    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
    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原是伪装么?
    他瞠目结舌,叶亭宴却一边往内庭走去,一边悠然道:“我送彭渐和若水出关,若是不想叫宋澜知晓,他岂能察觉分毫?他以为是我做事不干净,可是错之?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彻底抹干净的事,但痕迹,是可以骗人的。”
    他自顾地回了书房,剩裴郗愣在原地。
    周楚吟见他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公子是故意的,现在想来,他派去送二人出京的人,怕也是提前择选好的,不遣更?缜密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日。”
    “他刻意叫宋澜捏住把柄,举重?若轻,既造出自己好驾驭的假象,又?化解了叶氏身份的隐忧。今日之后,宋澜必定会更?加信重?他的。”
    裴郗思索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可公子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此事,他告诉过先生么?”
    周楚吟顿了一顿:“没有。”
    他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长叹一句:“他谁也没有说?过,或许是觉得朋友也不堪信罢。”
    裴郗以为他伤情:“先生——”
    谁知周楚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反劝道:“错之?啊,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
    翌日叶亭宴再次得赏,众人亦知了?他这与天子同乘的恩宠,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将这件事细细说与落薇,随后拱手告辞。
    落薇抬起眼来,瞧见了他手心一道割裂的伤口。
    身?后的朝兰为她打?着扇子,感叹道:“虽不知陛下同叶大人说?了?什么,但他下来时都站不稳了?,想来是遭了斥责罢?遭了斥责还能加官进爵,当真是好险,听?闻今日他再进宫时,众人比从前更敬他了。”
    落薇“啧”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也难免。”
    她窥着将要西沉的日色,忽地问:“这个时辰,他出宫了?吗?”
    另一侧的张素无摇了摇头:“未曾。”
    落薇便喃喃自语道:“那想来便?是今日了?……”
    她起身?朝榻前走去,打?了?个哈欠道:“我且去眠上一眠,朝兰,你?今日夜里不必值守,叫素无来罢。”
    *
    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荡荡的诏狱。
    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
    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
    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
    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
    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
    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
    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第68章 息我以死(八)
    叶亭宴抬头对着枝头升起的月亮,开口道?:“太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玉秋实打断他,笑?道?,“从?点红台上?初相见时,我就知?道?你的来?意。”
    他搁了酒盏,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连语气都变得飘渺起来:“好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幽州与厄真部开战时,我恰在幽云河旁的平城当中,那一战打了六个月,战势绵延啊……厄真若破了幽云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两万百姓。我那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时,战火烧来?,率兵迎敌的……就是你的长兄。”
    “后来幽云河之役落败,厄真却退了,我听闻你长兄投敌身死?,幸得守将刘昀警觉,率残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许兵力。此后,刘昀在平城之中大举造势,称此战兵肥马足,若非你大哥投敌,定不会?败。愚民哪知?真相,一时之间,人人皆感念刘将军、唾弃你大哥,战报也这样传回了汴都。”
    叶亭宴垂眸听到这里:“随后呢?”
    玉秋实继续道?:“平城虽暂保,厄真未退,仗还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语言,便乔装越境,试图从?厄真人那里探一些消息来?,后来?我果然结识了一个厄真将领,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桩交易——”
    “幽云河之役中,厄真部领兵之人同你们叶家有杀父之仇,为报私怨,此人竟密见了刘昀。此人对他说,只消他不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污名之下,他便能说服手下之人,渡幽云河后假传部族叛乱、不入平城屠城。刘昀为人奸险,你大哥年轻气盛,本就与他有隙,那厄真人与刘昀一拍即合,便有了叶氏之祸。”
    “那你呢?”叶亭宴死死捏着手中的酒盏,“你知?晓之后,做了什么?”
    玉秋实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思索着道:“我能做什么?若我事前得知?,或许还会?全力阻止,刘昀此人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只顾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毁约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发?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诺不犯平城,刘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时对朝廷上表奏明一切,会?怎么样?”
    “虽说以叶氏一门清名换平城两万百姓性?命,实在上?算,但卖将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广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声名将会大损。幽州守城诸将势必人心惶惶,陷入争端和猜忌,谁还敢真心卫国?谁还敢托付性?命?况且,刘昀为自己?造出了那样好的名声,百姓会?不会?以为是先帝见刘昀势大而猜忌良将?”
    他一连三问,声调越来?越高,叶亭宴听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昨日宋澜说“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
    “总要牺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挣扎。”
    见他不语,玉秋实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叶亭宴忽然问:“你什么都没做么?刘昀后来?调回汴都,醉酒后落入汴河而死?——这是你的弥补,你怎么不提?”
    玉秋实淡然答道:“甚么弥补,此人该杀而已,我从?不邀功。”
    叶亭宴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方问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实一怔,从?喉咙中拖出长长的一声笑:“先帝——”
    “当年军报传回,刘昀将长公子叛国的证据一并呈递、清清楚楚,纵是如此,先帝仍旧不愿相信。他思索之后,在御花园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争执传得沸沸扬扬,才好歹为你们叶家脱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后便该同?死?,哪里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彻底知?晓,又是呕心沥血、一番纠结,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死?无对证的事情,何必给活人添烦恼?”
    叶亭宴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玉秋实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听这个,在汴河水上?亭,你说起旧事,不就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么?今日我告诉了你,还要劝你一句,三公?子,今日听过之后,你也将此事囫囵咽下去罢。今上?不是先帝,无暇关心昔年旧事,你若因此事对朝廷不满,干脆趁早辞官远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点红台上?一番刁难,就是要叫你知难而退——莫将自己?逼入穷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凉的酒液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叶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盏,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蒙恩所救……我当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别?无所愿……有朝一日若能尽晓我叶家当年冤屈,虽死?无憾。”
    “快走,快走罢,殿下……你我君臣,来?生再见!”
    那声音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纷乱不堪。
    最终他于一片嘈杂之中,听见了“当当”两声钝响。
    玉秋实以手指沾酒,弹了两下金铜所制的酒盏,碎液四溅。
    “你我事毕,言语良久,就当是谢你这一壶酒罢……月未西沉,该是我的好时候了。”
    “人生何短,弹指,一挥间。世人爱我、恨我、怨我、谤我,有何可惧?我不须世人知?我,只恨身入歧路,事业未竟、无缘得见,春华已过、秋实未结,呜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风骤起。
    叶亭宴坐在原处,漠然问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问?”玉秋实仰头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岂能无过?可回头去想,若从?头择选,我仍会?重履此路,故有过、无悔!”
    叶亭宴冷笑着赞了一句:“好气魄。”
    今夜无云,一轮冷幽幽的月,玉秋实痴痴瞧着,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杀人无数,今日有月送我,实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苍老啊!大块载形,劳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横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叶亭宴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敛裳起身,冲他的尸身叩了一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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