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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枝雨虽然要强,可?众人不知,她其实比舒康还要怕痛,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么?久,咬破牙齿间?的毒药时,她竟还平静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没?关?系,好歹与?宋澜赏赐的鸩酒相比,没?有那么?痛苦。
    那时她还想不到,二哥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轻易窥破了她的为难——这里她又想起苏落薇来?,此人心中虽然生了从前没有的八百关?窍,还是那样单纯,执着?地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被逼到最痛之处,恶念毕竟由心滋生,不是推脱的借口?。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其实她内心深处才是同她一样的想法,半世相对,没?想到临死之前,竟将仇敌悟成知己。
    还有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你难道忘记了那首诗吗?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千万年?后,天?人若有情,可还能相见?
    愿那时兰草不衰,水中再无相祭的白练。
    *
    张素无推开琼华殿沉重的桐木门,将公主的死讯告诉了皇后。
    皇后坐在桌前,正在擦拭手中一枚去锋的箭。
    他看见皇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喃喃自语,唇角带笑,却有泪倏忽划过,撞碎了她的伪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我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张素无听不懂这句话,却猛地听见皇后折断了手中的箭,苦笑一声:“这仇,怎么?越报越多了些?……”
    第54章 燃犀照水(一)
    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
    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
    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三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三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三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三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三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许澹朝她静默叩首:“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
    青史有路,我甘行之。
    在?离开藏书阁许久、坐在高阳台的床榻上的时候,落薇还在?出神地想着?这句话。
    台谏今日又奏了皇帝不该私立朱雀司一事——自从宋澜立此司开始,类似的争吵从?未停息过。
    大胤开国皇帝曾言本朝不杀士大夫,可从?前便有皇帝不听劝谏、滥杀妄为之事,宋澜虽然?年少,可在?百官眼中,不经三司断案、结亲信为机构,便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迹象。
    宦官乱政、皇城司滥杀……监视、越权、违拗律法,殷鉴不远,玉秋实也在?猜测皇帝立朱雀的用意?,于是置身?事外,留宋澜一个人去应付言官。
    今日他又被言官缠住,想来一时半刻是脱不了身了。
    所以落薇在出藏书阁后便提前来了高阳台。
    烟萝被抓之后,她与叶亭宴在内廷中一时寻不到人传话,便以藏书阁为约,倘若二层窗前留了一簇时令花朵,便是相邀见面?。
    今日他留的花朵,是方开的紫薇花。
    落薇取了那簇紫薇,进门又顺手将它交给了守在林前的张素无?,她想着?许澹这句话,伸手拉上了床榻深青色的帐子。
    于是她便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奇怪的是,她发觉自己?对于这样的黑暗并不抵触,这黑暗甚至为她带来了些安心的感?觉。
    有光自床帐外若隐若现,落薇等得久了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感?觉自己将要睡着之时,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拨开了她面?前的床帐。
    落薇抬起眼睛,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能嗅到淡淡的檀香气。
    她忽觉安慰,于是伸手拽了对方的衣袖,将他扯了下来,叶亭宴不防,身子一侧便摔在了她身?旁,撩开床帐的手跟着?撤去?,那簇从?她内臣手中抢回来的紫薇轻飘飘地落在?床榻之下,将两人重新送回这一片漏着?微光的黑暗当中。
    落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声细语地问:“陛下都问了你什么?”
    那一日她从公主府急急离去?,由于听见的话语过于惊愕,甚至忘了伪装,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叶亭宴仍在?身?侧——宋澜遣他过来,必定是为了观察她与宁乐对话时的情态。
    他开始怀疑她知晓了旧事,但如同玉秋实一般,不敢确信,于是刻意?放她去?见宋枝雨。
    倘若她与宋枝雨的对话中有何不对,不仅会牵连自身?,恐怕还会连累宋枝雨尚在内宫之中的母妃——后来宋枝雨在她口中确信了叶亭宴是她的“入幕之宾”,才敢放心?跟她言语。
    但她走得太急,忘了同叶亭宴叮嘱两句,万一他漏了一两句给宋澜……
    叶亭宴也伸手揽了她的腰,同她抱得更紧了些,口中道:“陛下问我,你同宁乐长公主有没有争执。”
    落薇心?中一紧:“那你怎么答?”
    叶亭宴道:“争执自然?是有的,长公主到最后都还在记恨甘侍郎择你而?不择她的事情,你们不欢而?散,长公主在?喝我递过去的鸩酒时,还说?‘见她如此?,我便不后悔’。”
    这句话宋枝雨自然没说。
    他刻意?编造这句话,是为了顺着?宋澜的心?思?,叫他觉得宋枝雨临死前还在?执着?与落薇的意?气之争。
    既有争执,又兼忌惮,自然不会吐出什么事情来。
    他还记得,他说?完这句话后,瞧见宋澜松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似是有些欣慰,又似十分惋惜:“皇姐糊涂,这么多年都跟皇后过不去?。”
    落薇听了他这些话,也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声音却有些怅然:“她……还说?了什么?”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你二人失态,我不曾禀告陛下。”
    那日他回府,反反复复地想起宋枝雨最后没有对他说?完的话。
    一句是“我交给了苏絮”。
    交了什么东西?二人未必龃龉,托付的便极有可能是牵系身家性命的东西,可惜她没?有说?完,这样物品,落薇一定不会告诉他的。
    另一句是“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
    这句话他实在想不清楚,在?书房中坐了一夜,只想出了两种可能。
    一是,她早知宋澜和玉秋实的布置,没?有阻止。
    听起来像是宋枝雨临终有怨的控诉。
    另一是,她没有背叛你。
    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言语,他想出这句话,先将自己?吓了一跳,静谧夜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叠一声,似乎在劝自己相信这种微乎其微的猜测。
    可若是如此?,“她早就知道”又该作何解,若她没?有背叛,难道不应该是“她不知道”他们的谋划么?
    心?乱如麻。
    离开汴都之后,他来去?南北,苦心孤诣地布置自己的复仇,将当年参与之人以及如今朝中之人的身世经历摸得清清楚楚。
    何人为敌须除、何人为友可信、何人不须拉拢、何人日后可用,钱财诱之、权势诱之、同道知己?、异心能臣……他回京不过三月,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蚕食着?汴都的政局,熬煎心?血、夙夜难寐。
    可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心?中那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得心?应手。书房中只有关于她的言语,会叫他的心变成窗外夜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息。
    落薇听了他的话,好似非常满意?,难得主动地凑过来亲吻他的面颊——最近她对他的排斥似乎越来越少了,叶亭宴察觉到了这种转变,却猜测不出缘由。
    “叶大人,陛下近日越来越信你了,”落薇在他耳边黏糊地说着?,她凑得太近,每一句都能叫他听见停顿的气声,“假龙案没?有罪魁祸首,宁乐一事又过于仓促,太师已知你为我所用,只是苦无?证据,一时不得发作,若叫他回过神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不如……我们不再等了罢?”
    叶亭宴察觉到了她言语中的意?思?,有些意?外:“虽有暮春场和假龙两桩指向不明的案子,但还远远不够,你现在就想动手,以何为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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