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年纪渐长,越发仪表堂堂,颇有陛下当年的风范。”郭氏笑着,在父皇面前说着我的好话。自从黄初三年父皇下诏将我过与她为子,自身无子的郭氏与我扮演母子情深已有四年。
多么荒唐可笑。我生来便是嫡长,竟还需要过继到她膝下,才能确立嫡长子的身份。
黄初六年,自从入冬,父皇偶病不适,竟一直到年末都未痊愈,此时精神并不好。他披一件大氅支肘歪在龙榻上,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看我,又闭眸说道:“好看是好看完了。像他母亲。”
他就是这般将我那冤死的母亲轻飘飘提起,在我杀母仇人的面前——不,父皇本身,才是我真正的杀母仇人。郭氏当年虽然进谗言谮害母亲,到底下旨处死她的人是他。
提起母亲,郭氏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回身为父皇揉腿,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而我只低头束手,恭谨侍立在旁。
现在还不是我复仇的时机。
“都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父皇蹙着眉,闭目喃喃道:“否则叫长乐进宫来看看也好。就怕她长得像她那两个姐姐似的。”
“长乐”是五姑母的女儿,有名字,姓刘名曼,封长乐郡公主。父皇从不提起身为山阳公夫人的五姑母,却常常将“长乐”挂在嘴边,赏赐不断。
她的封号比我的姊妹们都要好听。或许是整个大魏最好的。
明明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孩子。
五姑母是父皇的亲妹妹,曹氏血脉,父皇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姑姑们一样给她长公主的封号;长乐不过是山阳公的女儿,按说是刘家的人,却被封为我大魏的公主,地位俸禄与我的姊妹们相同。
若是小时的我,或许心中会隐隐羡慕嫉妒,但如今的我日夜生存在血海深仇中,早已无暇计较这些。
当时有大臣进谏,说恩宠太过,逾越礼制,但父皇一意孤行。就像他即位之初做下的所有荒唐事一样:
丧期内将祖父内宠纳入房中,被祖母斥骂为畜生亦作充耳不闻。
鸩杀我的母亲,不顾群臣反对,强立郭氏为后。
将我的两个异母妹妹赐予年长三十多岁的姑父山阳公为妾,听闻山阳公并不爱幸,又纳山阳公二女为妃,不知道是出于要挟、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在天下人面前扮演亲睦。
……
人伦礼义,竟是统统顾不得了。
如此相较,似乎杀三叔、贬四叔,反而不那么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不过是帝王将相家自古以来从不罕见的狠毒罢了。
郭氏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得一般,一边给父皇按摩,一边笑道:“陛下这是记挂五小姐了?可惜五小姐体弱多病,不能长途跋涉,否则臣妾做嫂嫂的,该多召妹妹进宫来照顾才是。”一面顺着父皇的话说,一面又给父皇一个理由,不召五姑母来相见。
父皇听罢,沉默无言,未置可否。但终究还是没有召五姑母,也没有召长乐。
郭氏把父皇的心思摸得通透。若论对父皇的了解,除了我的母亲,没有人及得上他。
又或者,她对父皇的理解丝毫不在母亲之下,只是她比母亲更想得到他,以至于甘愿装傻。
父皇登基后,母亲仍在邺城时,曾说父皇这个人,没什么真心,唯一得到过他真心的人拒绝了他,因为他的真心,不过如此。
所以母亲才会在父皇迟迟不册立她为皇后时冷笑着说出那句“他已经有了一个皇后,何须再立”,被郭氏抓作把柄,巧言进谗,最终与父皇恩断义绝而死。
母亲死时,心灰意冷。
不知郭氏到如今,有没有分得父皇一点真心?
父皇自登基后便患心疾,每年春天都或重或轻生一场病。到了黄初七年的春天,本就旧疾未愈,一开春,病势越发沉重,等捱到入夏,便只剩苟延残喘。稍稍活动,便浑身虚汗,上气不接下气。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等着年仅四十岁的他心有不甘地开始顾虑后事,并终于在五月十六日召曹真、曹休、陈群、司马懿来见驾,口授遗诏。
立我为太子,以四人为顾命大臣,受遗诏辅佐嗣主。
龙驭上宾之后,葬首阳陵。首阳,好讽刺的典故。
寿陵因山为体,不封树,不立庙,不造园邑神道,不含珠玉,殓以时衣,陶器陪葬。
“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见也。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亲手亡他人之国者,便是有这样清醒的觉悟。
离世在即,他似乎无甚留恋,生死皆淡然。
后宫淑媛、昭仪以下的妃嫔,令各归其家。
他未允郭氏死后与他合葬。
自然,他也不曾想起我的母亲。我那死后“被发覆面,以糠塞口”,草草安葬的母亲。
第二日,父皇进入弥留。
他连一滴泪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听着龙榻下跪着的我、妻妾、大臣们真真假假的哭泣。
蛰伏七年,终于迎来我的复仇时刻。
他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父亲。
一个父亲,是我的生身之父,袁熙。另一个父亲,是我从小敬仰、试图依赖而不得、又最终令我失去母亲的父亲。
我膝行上前,伏在他耳边,告诉他我是袁氏遗腹子。
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慢慢合上眼睛,口中喃喃说道:“皇太子,需勤政爱民,一统天下,无负我望。这天下之任,千钧之重,不可辜负,不可辜负……”溘然长逝。
黄初七年五月十七日,父皇驾崩,谥号文皇帝,庙号世祖,按《终制》,不树不坟,葬于首阳陵。
而我终于可以追尊我的母亲为文昭皇后,终于可以为她修建体面的陵墓。
我将她的陵墓命名为“朝阳陵”。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我不在乎四叔文章里写的到底是谁家女子,他写的是他的洛畔神女 ,我读的是我心中世间最美的图景。我的母亲慈爱地看着我时,笑容光辉灿烂,温暖明媚,便是如此。世间唯有她衬得上这般文辞。
为了让母亲在我死后也能继续受世代香火供奉,我下诏宣布母亲的寝庙和另外七座曹氏宗庙享受同等祭祀礼仪,并将此诏令铭刻于金鼎,藏之于金柜,以传示子孙后代。
我将甄氏诸舅按亲疏排出顺序,分别予以封爵赏赐,万两黄金挥作泥土亦在所不惜,只求与我母亲血脉相连的娘家人富贵安乐。
我强行曲解历代礼法,为外祖母服丧。
我穿上母亲生前的旧衣,令画师照着我为母亲绘制容像。
可是无论我做什么,母亲本人却再也不能亲身体会任何尊荣和孝心,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
传国玉玺终于到了我的手上。
又有何用?
从少年痛失母亲的那一刻起,我注定此生不可能快乐的了。
我看着那玉玺。洁白莹润的和氏玉璧,下方而上圆,雕刻着盘龙,上系着络子。
它忽然一点一点唤醒了我的某些藏于脑海深处的记忆。
堂堂传国玉玺,钮上系着一个不伦不类的浅紫色的丁香络子。
其实当中的丝缕紫色历经岁月早已褪成织物固有的淡黄,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它是浅紫色。因为我见过。
在我很小的时候,清晨躲在假山石中,偷偷看着孔洞外父皇的步履走向紫色的裙摆,紫色的裙摆靠近父皇的袍服,然后两人的衣服失去距离,比贴近还要再贴近,仿佛要交织在一起。我生来第一次听见父皇竟有如此温柔的话音,我听着父皇一声声唤“阿结”,我听得出那女子是我的五姑母——曾近近端详我的面容,然后笑着说“你长得跟他真是一点都不像”的五姑母,一个在这世间美丽仅次于我母亲的女人。
后来她先行离开了小院,父皇在原地站着,迟迟没有走。我从小洞中看着他身侧空荡荡的手抬起,又放下,手里多了一个浅紫色络子,紧紧攥着,一直攥着。
那时我年少,不懂,现在这条络子系在传国玉玺上。
我忽然想起,登基前,父皇似乎不爱紫色,从不许洞庭阁女眷穿着。只说紫色染制不易,太过奢华。为此,他还得到过祖父的赞许。
登基后,他喜好大变。不但左右宠妃服侍尚紫,宫人段巧笑更因制作紫色香粉胭脂而获宠爱,冠绝一时……还有因额头撞破在水晶屏风上流血而受宠的薛夜来,和五姑母常以花钿遮掩的鬓角……
原来……原来如此!
多么荒唐,这才是真正的荒唐!
“他已经有了一个皇后,何须再立”,竟然是——
我想笑,同时又为母亲和自身感到剧烈的悲恸。
我上前欲将那络子撕碎,可那络子所用系上等丝绸,出奇的坚韧。愤怒之下,我双手抱起玉玺,待要将它连同那络子整个掷于地上,却无意间发现了这玉玺的又一处蹊跷。
世人皆知,传国玉玺一角残破,系王莽篡权时太后王政君掷玺于地所致,后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之。但今日我所见,玉玺除了一角毁坏外,中间一道深深的裂痕,几乎裂作两半。断纹处以黄金焗隶书“大魏受汉传国玺”字样作修补。从前宫中内侍曾传言,五姑母与父皇决裂,在曹洪曹休索取玉玺时摔了玉玺。五姑母弱质女子,哪来的力气将玉玺摔成如此?但除了五姑母,还有谁能摔它?谁敢摔它?
那络子在我眼中,变得将那光彩流离的玉玺衬得像一件沉重的祭品。
我慢慢笑了。
虽然我没能亲手惩罚他,他已经受过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