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岑遥送回去之后,谢奕修在车里坐了一会儿。
这台车便宜,隔音不太好,外面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虫鸣声和其他车子经过的引擎声,都能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打开车顶的阅读灯,解锁手机,点进了自己的微博。
都是两年前的内容,谢奕修随手翻了几下,就能看到从前那个被包装得很漂亮的自己。
图片都是精修过的,他穿着昂贵和体面的衣服,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瑕,那么符合所有人对一个明星赛车手的期待。
岑遥向往了这么多年的,就是这样的他,对么。
但他其实不喜欢接受采访,不喜欢接代言和拍广告,相比之下,他更愿意用这些时间备赛和休息。
可是不行。
车队最初是父亲买下来给他的,就算一开始他可以靠着家里的投资维持车队开支,不断签下新的选手,然而一支车队想要长远发展,必须要创造足够多的商业价值,曝光越多,赞助商的队伍越庞大,才有更多的营收,才能让车队拥有更好的训练条件。
况且一直以来他最想要的,是能够凭借自己而非家里,在这个行业里拥有一席之地。
于是成年前从未低过头的他,也学会了妥协。
谢奕修忽然觉得,自己跟岑遥走近的决定,可能是错的。
充斥他整个生活的,不只是她看得到的荣光、功成名就,和努力就有收获的童话故事,那具闪闪发亮的外壳下,有的是她看不见的挣扎、退让,与无可奈何。
他不是无所不能,不是所向披靡,在度过两年前那个让他终身难忘的赛季之后,他也真的想放弃。
如果岑遥知道这些,她会怎么想呢。
手机上方弹出一条消息。
岑遥:“[转账]”
岑遥:“这个月的车钱,记得收一下。”
谢奕修没有收。
他开始考虑,要用什么理由告诉岑遥,以后不能再送她回家了。
岑遥没做错什么,只是他做不到每天面对她的时候,都要反复意识到,她喜欢的,不是真正的他。
谢奕修开始在输入框里缓缓地打字:“抱歉,昨天答应来接你,是我没有考虑清楚。”
指腹悬在发送键上方,下一秒就要按下去。
把车钱转给桑默之后,岑遥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把谢奕修的采访转发给他看一下。
从在电影院里第一次见面,她就发现了桑默眉目间的阴郁,以及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能感觉到他像是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期。
不知道她的偶像,是不是也可以鼓舞到他。
岑遥轻而易举地在收藏夹里找到了谢奕修的那次采访,她把进度条拖到最后一分钟的位置,截了几张图,发给了桑默。
其实在这场采访里,谢奕修的回答百分之九十都是由工作室把关的,因为那是他的f1首秀,面对的还是外媒,稍不注意产生的影响都是国际级别,要确保万无一失。在整场采访中,只有最后临时增加的一个问题是他自己回答的。
她就是被最后那个问题打动的。
岑遥:“这个就是我跟你说的采访,你只看最后一分钟就好了。”
岑遥:“那个赛季的收官战,谢奕修差一点就被旁边的选手撞出赛道了,要是真的那样,他很可能会没命,所以记者问他在距离死神最近的那一刻,有没有后悔过选择f1。”
岑遥:“他说没有,不是没有后悔,是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他把所有的努力都放在赛车上,付出那么多沉没成本,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停止的机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放弃。”
谢奕修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地止住了。
岑遥说的,是那次采访里,唯一一个他自己回答的问题。
第6章
在那场比赛上,正赛第四十七圈时他在3号弯附近获得了超车机会,位置非常有利,然而在他身前的那个加拿大选手却违规防守,行驶到外线堵他,他没有退让,险些被强硬外移的对方撞出赛道。
好在那个选手在最后一刻胆怯,不然他或许没办法毫发无损地完赛。
正因为有赛场上的突发状况,记者才追加了提问,才会有那个他发自内心的答案。
岑遥发过来的视频封面上,是他十九岁的面孔,他不必点开,也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那个年纪的自己,以及那年他首次参赛时,赛道上崭新的风与日光。
谢奕修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自己原本打算发给岑遥的那句话,然后问她:“你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下班?”
岑遥知道桑默是沉默寡言的那种类型,因此就算他没有对谢奕修的采访发表什么看法,她也不觉得失望。
也许他会被触动呢,哪怕只有一点点。
岑遥:“还是哦。”
桑默说好。
岑遥发给他一张自己喜欢的小猫表情包,捧着手机,想起刚刚度过的这个晚上,忍不住傻笑了一下。
她用吃饭时拍的照片发了微博,配文是:“一个成功的开始[爱心]。”
几分钟之后,这条微博被祝向怡点赞了。
对方给她发消息:“什么成功的开始?你跟长得像谢奕修的小哥哥有进展了?”
岑遥开心地告诉她,自己今天约到他吃饭了,而且他还答应自己,以后每天送她回家。
祝向怡:“不错啊,你还挺厉害。”
祝向怡:“等什么时候拿下了,带出来给姐们儿见见,我也真好奇,能被你这个死忠粉认证像谢奕修,是有多像。”
岑遥声明了一下:“但我不是因为他长得像谢奕修才想接近他的,是因为跟他有共同语言。”
祝向怡看起来根本不在意这些:“行行行,因为什么都行,谈恋爱不就是图个高兴,只要别碰上裴嘉木那种狗男人就成。”
要不是祝向怡提起裴嘉木,这个名字都快要在岑遥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这才意识到,从认识桑默以来,她一次都没有想起过那个人渣。
前不久她还在为不想告诉别人自己谈恋爱谈到渣男的事情而纠结,但现在,她已经快要像忘掉街角的一片落叶那样,把裴嘉木忘掉了。
不过生活中好像就是会有这种连锁巧合,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又有同事向她问起了裴嘉木。
教师食堂的桌子是长条桌,需要许多人一起拼着坐,聊天的话题也会被共享,不知是谁提到某个年轻老师明年要结婚,紧接着就有人想起岑遥,问她和男朋友谈得怎么样,有没有进展到下一步的打算。
岑遥放下筷子,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分手了。”
对方有些吃惊,也感到不好意思,连连向岑遥道歉,说自己不知道,不是故意问的。
岑遥摇摇头:“没关系,就是不合适,分了也挺好的。”
这时候另一个叫俞双的同事突然插话道:“你男朋友那样的高材生,又进了那么大的律所,周围肯定都是条件好的美女,分了也正常,你是不知道现在优质男有多抢手。”
岑遥听到“优质男”三个字,再联系到裴嘉木的所作所为,觉得现在自己脸上一定控制不住,露出了非常难以形容的表情。
俞双也是教美术的,不过在另一个年级组,入职时间比岑遥早两年,她之前跟岑遥一起参加过公开课比赛,但什么名次都没有拿到,回来之后她还在背地里议论,说岑遥是沪市本地人,家里肯定跟担任评委的领导多少沾点关系,所以才能这么快拿奖。
岑遥知道之后并没有去找俞双理论,虽然认识领导是无稽之谈,但她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也就随对方去了。
能想象到就算她说出裴嘉木的真实面目,俞双也会到处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因此岑遥懒得解释,假装没听懂对方对自己的贬低,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吃饭。
今天食堂发的酸奶还挺好喝的,是椰子味。
旁边的组长张老师看不下去,出来给岑遥帮腔:“话不是这么说的,没准儿是我们小岑甩的她前男友呢,是不是。”
岑遥顿了一下。
严格来说,的确是她提的分手。
“……算是吧。”她说。
“我就说,小岑人漂亮,性格也好,追她的一大把,那天我还在校门口看见有人来接她下班呢。”张老师边说,边给岑遥递了个眼色。
先前那个问岑遥跟男友进展的同事马上接话道:“真的啊?小岑你这么受欢迎。”
岑遥不好拆张老师的台,毕竟对方是为她撑腰,再说有人来接她也是事实,便咬着筷子点了点头。
幸好桑默不在场,不知道这些。
俞双被噎了一下,将信将疑地打量岑遥一番,岑遥本就心虚,赶紧低下头,避开了那两道审视的目光。
吃完饭之后,岑遥把餐盘送到餐具回收处,跑去问师傅还有没有多的酸奶,她想买两盒带走。
师傅看小姑娘长得可爱,不要她的钱,搬过纸箱给她挑。
里面还剩了三四盒,岑遥拿走最后一个椰子味的,笑眯眯地说了声谢谢。
走出食堂没多久,她刚给酸奶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岑遥停下来,回头看清是她带的其中一个班上教数学的男老师,叫戴易。
她跟戴易不太熟,只有课表相邻的时候打过照面,此外还听别人讲,说他家在沪市,年纪也轻,又是教师队伍里比较稀缺的男性,很多老师想给他做媒,但他眼光高,名校毕业人也有点傲气,都没答应过。
“戴老师。”岑遥咽下酸奶,同他打了个招呼。
今天是个晴天,中午太阳晒,她希望戴易不管找她有什么事情,都能快些说完,因为他比她高,一直仰着脖子看他,光线好刺眼。
戴易把手里的一样东西递给她:“刚才看你去要酸奶了,我不爱喝这些,这个给你,我还没拆。”
岑遥愣了一下。
戴易似乎很怕她拒绝的样子,站在那里,长手长脚的,神色中带了几分忐忑。
因此尽管他给的那盒酸奶不是自己喜欢的椰子味,岑遥还是接过来,礼貌地道了谢。
两个人一起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岑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余光发觉戴易在看她。
她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磨蹭半天也没张嘴,直到两个人要在拐角处分开的时候,他才犹犹豫豫地说:“吃饭的时候听说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在岑遥疑惑的目光下,他局促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说,你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岑遥还没来得及说话,戴易就匆匆忙忙跟她道别走了。
她在原地用带着困意的大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安慰自己。
学数学的人都这么含蓄吗。
岑遥没想太多,回到办公室,随手把戴易给的酸奶放在桌上,坐着玩了会儿手机。
算法给她推送了最近人气很高的零食、新生代画家的作品,以及别的粉丝从外媒搬运来的mask车队f1场外花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