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扬着眉,只是轻牵一下唇角,算是默认了。
其实他人不在建康,建康城中的一切,他早就盘摸清楚了。阿翁在他十岁那年,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也曾多次祭拜生父,自己那坎坷的出身,搁在谁身上,都不能心安理得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送南弦坐进车内,他策着马,撑着伞,在前面缓缓而行。
南弦从后面望过去,大多时候的小冯翊王,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贵公子气度,仿佛父辈的苦难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生来受尽祖荫,生来就是享福的。
但打过几次交道,她知道一切并非如此,他也有他的算计,有他不为人知的筹谋。一副人畜无害的皮囊下,隐藏着危险的特质,向家不过是从医的人家,直觉告诉她,还是少些交集为妙。
当然,自己仍会抹不开情面,譬如他扬着笑脸,一口一个“阿姐”的时候,她就不太好意思拒绝他的要求,有时候狠心回绝了,心里反倒生出愧疚。
就像刚才喝酒的邀约,她坐在车里,开始反省是不是拒绝得太直白了,本可以委婉一些的。
思绪正纷乱,忽然见他回了回头,油绸伞下的脸庞清朗美好。他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比阿姐还小,宫中已经等不及为我说合亲事了,阿姐的亲事呢?向副使夫妇不在了,可是无人为阿姐操持了?”
说起这个,南弦心里不由一颤。她想起识谙,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年少的时候彼此都知道,这算是定下的娃娃亲,只是没有正经落实。现在长辈们都仙游了,那些阿叔是不会来替他们张罗的,这件事最后怎么办,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好在还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她可以不去想那些。她坐在垂帘之后,半卷的帘子遮住了她的眉眼,漠然道:“我还在服孝,说这个为时尚早。”
“哦。”他喃喃应着,那被玉带勒得窄细的腰,随着马背颠簸佯佯律动,半晌又纯真地问了句,“阿姐将来,可是要嫁给向家大郎?”
南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下,不知应当怎么回答。
神域轻捺了下唇,“向家大郎出门那么久了,怎么还不回来?所幸阿姐是位能掌门庭的女郎,若是换了别人,带着幼妹,统领着一家家仆,该是何等艰难啊……唉!”
若说艰难,有时候确实艰难。虽然大多时候南弦与贵妇贵女们打交道,都是体面人,不会刻意刁难,但开门过日子,总有鸡毛蒜皮的琐碎。譬如后宅的柴米油盐,有含糊办事的家仆,有要两回账的店家,说不清了,只好自认倒霉,这种事识谙在家时,至少没有发生过。
她不说话了,惆怅了,神域适时追加了一句:“往后家中若有什么难处,就派人来王府知会一声,我替阿姐撑腰。”
虽然是客套话,但在南弦听来也慰心,便道:“家下平时也没什么事,多谢你的好意。”
说话间马蹄哒哒进了查下巷,门房一看见便高声疾呼起来:“大娘子回来了!大娘子回来了!”仿佛她下了断头台,劫后余生。
家里人全跑出来迎接,小心翼翼追问:“娘子,一切可顺利啊?”
南弦笑着说都好,“就如寻常看诊一样。”
她们团团围住南弦,神域完全被摒弃在一旁,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唤了声阿姐,“安全将你送到家了,那我便告辞了。”
南弦道好,“劳烦小郎君。”完全没有留人饮杯茶,歇歇脚的打算。
神域也不计较,微点了点头,勒转马缰往巷口去了。
返回清溪,进门便问阿翁怎么样,伧业道:“一切尚好,早上喝了一碗清粥,少许小菜,厨上蒸了一碗蛋羹,也慢慢吃尽了。老家主许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看着病势减轻了不少,向娘子的药果真有用。”
说起向娘子,神域道:“咱们还欠着人家三回诊金呢,今日问我讨要了。”
伧业瞠目结舌,“啊,竟是小人忘了,满以为两家交情深,向娘子不会计较。”
神域笑了笑,“我想欠人家交情,可惜人家不给这个机会。回头你包好诊金,命人送过去,再替我备些薄礼,好好赔罪吧。”
伧业道是,回身承办去了。
快步进后院,穿过一重紫藤架子,前面就是阿翁的住处,神域进门见他坐在窗前的阴影处,只剩一个足尖暴露在日光下。看到他回来,有些欢喜地说:“之前这只脚没了知觉,感受不到冷热,今日晒一晒,竟觉得有些烫。”
他的病情有好转,自然令人高兴。神域蹲踞在他面前,将他的脚收回去,依旧拿薄衾盖好,温声道:“阿翁要有信心,向娘子承袭了向副使的医术,定能将阿翁治好的。”
唐隋点了点头,复又问他:“宫中设宴的事,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了?”
神域回身坐在圈椅里,笑道:“不必应对,且走且看就是了。退一万步,果真找个贵女与阿翁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
唐隋发笑,“是啊,我确实盼着能有一位儿媳孝敬我,只是怕委屈了你,要与枕边人虚与委蛇。”
神域抬起手,慢慢抚触着鼻梁,半晌道:“若是如他们的愿娶了妻,然后也像圣上一样生不出孩子来,那可如何是好?”
只是这么做,对无辜的贵女有些残忍。唐隋道:“娶妻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谨慎待之。娶一个你喜欢的,不让你提心吊胆的,不管外面如何狂风骤雨,她能与你一心,如此就好。”可能这种想法是推己及人,神域道:“阿翁,当初我阿娘,可是一直让您提心吊胆?”
说起这个,唐隋脸上便有淡淡的哀伤,他说没有,“我敬佩先王的为人,叹服你阿娘的忠贞,这些年我从未后悔答应先王,何况后来有了你,家也有个家的样子了。”
但是那种叹服慢慢演变,是否恍惚间曾经幻化出别样的情愫,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从未动过纳妾的念头,也不认为这场有名无实的婚姻葬送了他本身的幸福,有时候看着会君,她只要对他笑一笑,他就满足于毗邻悬崖短暂的安逸了。
神域望着他眉眼间的变化,心下不由叹息,上一辈的人生已然如此,他无能为力,自己这辈子,绝不要任人宰割。
他温声宽解:“阿翁放心,我知道应当如何应对。”
唐隋看他眼神笃定,便没有什么好忧心的了。
及到第三日,宫中申正设宴,神域换了衣裳准备入宫,临走前问阿翁晚上的吃食,笑着说:“等我回来,给您带个‘糖狮儿’。”
所谓的糖狮儿,就是乳糖狮子,匠人用石蜜做成狮子形状的小食,夏日拿冰冻着,专用来逗孩子的。
唐隋无奈地笑,自己原来已经到了让儿子哄骗的地步了,不免感慨岁月忽已晚。
帮不上他什么忙,只好叮嘱他多加小心,坐在门前目送他出门。
宫里的晚宴设在华林园,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子,引了玄武湖的湖水进来,晚间风从湖上来,带来凉风,也引来鸥鹭。
神域到时,褚家的女郎早就在皇后殿中了,为显矜重,等男方先至,女郎才姗姗来迟。
就如皇后说的,褚家七娘生得很美貌,杏眼桃腮,乌发如云,单就相亲来说,实在是无可挑剔。
女郎对小冯翊王的观感自也没得说,早就在街头远远见过,当时一见倾心,回去就同家里人说了。横竖算来算去,这建康城中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门婚事,家里人的深思熟虑,对她来说都不成立,自己是皇后堂妹,小冯翊王是圣上堂弟,两重身份加持,必定能保得万年太平。
皇后呢,自然是极希望他们能成的,拉着七娘向神域介绍:“这是我娘家的阿妹,年方十六。咱们两家本就连着亲,就不拿雁还当外人了,七娘小字妙拂,是家中最受疼爱的女郎,今后还望阿兄多多看顾。”
褚妙拂上前来,翩然纳了个福,嗓音也很惹人怜爱,含羞带怯唤了声“阿兄”。
神域忙还了一礼,“早就听殿下提起过阿妹,阿妹安好。”
又是阿兄又是阿妹的,好事仿佛已经成了一半。
皇后与圣上交换了下眼色,圣上朗声道:“客既已来齐了,那就入座吧。”
众人正要落座,却不想一位盛装的贵妇到了门上,芙蓉绣面巧笑倩兮,正是三夫人之一的何夫人,身边还带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一顾一盼间讶然惊叹:“妾正游园呢,不想陛下与皇后殿下在此间设宴!”
皇后的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谁还不知道她是存心来搅合的。再看看她身边的女郎,不过十七八岁光景,穿着丹纱杯文罗裙,身姿袅袅,一副弱柳扶风的美态。
圣上的后宫中有三位夫人,这位何夫人也深得宠爱。照着男人的想法,手心手背都是肉,虽然今日是皇后设宴,虽然何夫人是有心撞破,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圣上笑道:“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入座吧。”
一旁侍立的谒者立刻添置食案,转眼这宴席的规模就扩大了。
再看看,二女一男,气氛尴尬,但何夫人却落落大方,她趋身对圣上道:“陛下见过妾的表妹吧?我近日烦闷,特请了三娘进来陪我,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上陛下设宴款待小冯翊王。”说着又对神域一笑,“我听闻大王还不曾娶亲,我与大王保个媒,如何?”
如此单刀直入,连皇后都有些招架不住,自己含蓄半日,还没点题,结果竟让何夫人占了先机,一时气恼,眉眼官司打得厉害。
何夫人则置若罔闻,自顾自笑道:“大王瞧瞧,我家阿妹可合心意?她父亲任大鸿胪,上面几位阿兄也在朝为官,可说是世代簪缨。我这位阿妹,生性最是良善,行止稳重,从不逾矩,我看脾性身份与大王很是相配……”一面转头望向圣上,娇声问,“陛下,您说呢?”
圣上不便表态,含含糊糊称赞,“是位好女郎。”
何夫人又看了眼自家表妹,姑娘脸色酡红,想必对小冯翊王有几分意思。
如此甚好,何夫人抚掌,对神域道:“说了半日,还不曾好生与大王介绍我家三娘呢。我表兄家姓白,大王学富五车,应当知道《善哉行》吧?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铛……白银铛,就是我家表妹闺名。”
她话刚说完,就听皇后身边的褚妙拂“噗”地一声,然后掩住嘴,惊天动地咳嗽起来。
第18章 气得心疼,得去看大夫。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皇后忙令宫婢拿手巾来,将褚妙拂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压制了下去。
何夫人身边的女郎此刻却涨红了脸,别人不知道褚妙拂为什么失态,她心里却一清二楚。
还是因为她的名字。
早前她还小,很得意于自己的小字里带着个铛字,就像春日檐下悬挂的小风铃,叮叮当当声线悦耳,这个名字必是个可爱的名字。但是及到长大一点,渐渐发现有谬误,既然叫“铛”,何必加个“银”字。千珍万爱的两个字,合在一起就偏颇了,端稳的君子或者不会作他想,但遇上褚妙拂这样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必定会成为她的笑柄。
这种难堪,若换做平时也就算了,结果偏是现在,在小冯翊王面前。褚妙拂的这种反应无异于狠狠打了她的脸,让她如坠冰窖,如坐针毡。只恨找不到个地洞钻下去,早知如此,今天就不露这个面,不来自取其辱了。
何夫人见状,心下老大的不欢喜,又不能诘问,便蹙眉笑着问:“褚娘子何故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啊!难道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了,如此忍俊不禁,那何不说出来,让大家高兴高兴。”
褚妙拂自知理亏,摆手不迭,“不、不……没什么趣事,只是呛了一下。”
皇后这厢呢,可说很不称意,觑觑陛下脸色,虽然没有看出明显的不悦,但眼底有了云翳,总是不太好。
正因为这一咳,咳在了人家自报家门之后,起先大家还不曾在意,但被她这么一提点,纷纷去留意人家的名字……一个闺阁女郎,好端端怎么往那种龌龊字眼上想,皇后作为长姐,实在觉得很是扫脸。
白银铛羞愧难当,起身向圣上褔了福,“妾偶有不适,就先告退了。”
圣上刚要开口,却被何夫人抬手拦住了,只听何夫人云淡风轻道:“做什么要走?难得小冯翊王在,彼此熟悉熟悉,日后也好来往。”
这种尴尬场面,连神域都始料未及,他原本只想让何夫人掺和进来,两边拉锯,亲事至少暂且不好定下。可没想到矛盾来得如此迅猛,不需要他左右摇摆,看样子都成不了了。
垂下眼,暗暗叹口气,这气是叹给圣上和皇后听的。然后很快又振作起精神,笑着向上举起杯盏,“多谢陛下与皇后殿下设宴,让臣有幸结识何夫人与两位小娘子,我敬诸位一杯。”
大家忙打着哈哈共饮了,但愿这令人局促的气氛能快快过去。
神域为了避免又往亲事上扯,自然要找些话说,沉吟了下,向上道:“臣近日,一直在为度支署的公账犯难,自上任尚书调职之后,遗留下的几处亏空总是无法拉平,趁着今日有机会,想向陛下讨教。”
圣上瞥了皇后一眼,这可好,相亲宴,直接变成了烧尾宴,不去谈论年轻男女般配不般配,竟要谈论公事了。可见这两位都不合小冯翊王的心意,这也难怪,上来便出洋相,原本最有胜算的皇后堂妹,就这样毫无悬念地出局了。
度支署掌管着全国上下的财政收支,况且小冯翊王又任职不久,果真向圣上讨教,作为堂兄还真无法推脱。圣上只得含含糊糊先与他周旋几句,然后尝试将话题拉入正轨。虽然后来各自都极力想挽回颜面,但不知怎么,总是差点意思,最后这场宴席就那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返回含章殿,皇后把这个不成器的堂妹臭骂了一顿,“你是怎么回事,纵是再好笑,也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失态,让小冯翊王觉得咱们褚家女郎无状,让何氏逮住机会,在背后说咱们的闲话。”
褚妙拂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鼓着腮帮子道:“这能怪我吗,错在她的父母,做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我先前听何夫人一本正经介绍,满以为是什么高深的名字,结果她把那三个字说出来,我就忍不住了。难怪阿姐说何氏祖上是屠户出身,肚子里没有半分学问,取名哪能全照着诗文上,要是知道避讳谐音,也不会给女儿取名叫□□了。”
“还说!”皇后简直头痛至极,“这话该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说的吗?你就是连想都不该往那上头想!这可好,让陛下看轻,在小冯翊王面前出丑,你究竟想不想与人家结亲了,到现在还在作这口舌之争!”
说起结亲,褚妙拂当然是想的,毕竟小冯翊王生得这么好看,他的出现照耀了整个建康,至少让全城贵女有了新的标准,不必在一帮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中打转。可惜自己搞砸了,刚才的咳嗽,实在是颜面尽失,不用堂姐再形容,她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多难看了。
“怎么办?”她牵了皇后的手道,“阿姐,你再替我想想办法吧,我除了他,不嫁别人。”
皇后皱着眉横了她一眼,“他要是个寻常的官员,别说你咳嗽,任你怎么样都没关系。可人家是王侯,是皇伯魏王的血胤,他若看不上你,你让我想什么办法,难道还能捆绑他与你成亲吗!”
褚妙拂“啊”了声,实在觉得难以接受,“只因为我咳嗽了一下,事情就不能成了?”
皇后也不愿意与她纠缠,蹙眉道:“算了算了,我先让人送你回去,过后再替你想办法。”
唤了宫人来,连夜把她送回了横塘褚宅。这件事终究让皇后犯难,长御服侍皇后就寝时,就听皇后一直自言自语:“不成啊、不成……”
孙长御是皇后进宫时带进宫来的陪嫁,能急主人之所急,见皇后彷徨,顿住了手上摘帐的动作仔细思量,“原本七娘子是最好的人选,与殿下最亲厚,将来的孩子也诚如殿下亲生的一样。如今眼看不能成,须得另找一个殿下信得过的,总比让人捷足先登了强。”
皇后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家里原就男多女少,只剩她一个未出阁的。下辈的又还小,总不能配个十二三岁的,那要等到几时!”
孙长御把帐幔放下来,掖进凉簟下,忖了忖道:“大宗内找不到,殿下便往旁支想一想吧。姑太夫人家中,不是有位年纪正相仿的女郎吗?”
皇后怔了下,恍然道:“正是,我怎么忘了!只是她父亲还在豫州,暂且不好商量。”
孙长御笑道:“这样的好事,哪里用得着专程找别驾,与她母亲商量,难道还会不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