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平阳武学院复课,新一届学子也开始入学。三皇子齐修与忠武侯世子沈同晏参加了新一届武员的入院典礼。
因着贵人的到来,武学院特意将典礼举办得极尽隆重。
如此盛事,且可借机一睹天家之子尊颜,平阳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白叟黄童比肩继踵,妙龄女子纷纷傅粉施朱,无不丰容靓饰,只盼能引得贵人瞧上一眼。
礼台外街一时车马相衔,香尘掠粉,罗绮满街。
闻秀兰痴痴地盯着负手立于高台之上,正在观礼的长身郎君,心中狂跳不已,生出无限向往。
她想,这样品貌非凡,贤身贵体的郎君,才该是她闻秀兰的未来夫婿。
陶知影记得上世也有这一场盛事,当时闻秀兰还曾邀她同去观礼,彼时只因闻氏犯病,陶知影不得不留在府中照看她。
许是与这场盛事无缘,这一世,她打算趁着城中空巷,去寻一寻飞虹楼中的秦婉姜;毕竟良籍女子平素若去到这种场所,总是不太妥当。
如果有些事情注定会与上一世的发展重合。
那么,她要想想如何助秦婉姜与家人团聚。
然后,再是阻止她嫁予肖培之。
于飞虹楼门口使钱往楼中递了信,不一会儿,一身舞女服的逐晚便出来了。
陶知影撩起帷帽,逐晚认出了她,忙欠身施礼。
陶知影回过礼,望了望她额间微微沁出的薄汗,伸手递了巾帕过去,歉意到:“冒昧前来,叨扰娘子了。”
逐晚望着她递来的巾帕,一时竟不知做何反应。她们贱籍女子,向来都是被良家子鄙夷的,何曾见过似陶知影这般和善的小娘子。
见她手足无措一幅怯生生的模样,陶知影不由心下感叹。明明是朝廷重臣千金,却阴差阳错沦落为以色艺伺人之流;导致她前世在安平伯府中,言行总有些畏畏缩缩,惯常是一幅怯懦之姿,几番被伯府中的妯娌所欺,只她性子极柔,从不记恨罢了。
陶知影甚至曾据此,误以为她是因曾经的贱籍而有些不自信,故怯于靠近肖培之;相处渐长后,陶知影发现,肖培之偶尔靠近秦婉姜时,秦婉姜总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得僵硬至极。
同为女子,陶知影敏锐地察觉到,秦婉姜该是非常抗拒肖培之,结合肖培之纳陶知影时,秦婉姜那毫无勉强之意的大度接纳,以及她总独自于院中发呆,甚至永日无言的郁郁神态,陶知影推测出,秦婉姜应是心中另有所属。
趁她征愣之时,陶知影抬手帮她拭去了额上的薄汗,又后退一步道:“失礼了。”
逐晚反应过来,红了脸呐呐道:“奴该多谢小娘子才是。只是不知小娘子今日趋尊寻奴,所为何事?”
陶知影笑笑:“前番与娘子相遇时,我曾言娘子与我一好友极为相似,娘子可还记得?”
逐晚怔怔地点了点头。
陶知影叹了口气,继续道:“不瞒娘子,那好友乃是我儿时玩伴,只因年幼贪玩,竟被拍花子的给掳走了,这些年她家人一直苦寻,竟是杳然无音。那日偶然见得娘子你,只觉神态相貌与我那儿伴颇为相似,我因此数夜不能寐,心中暗暗存上了一丝侥幸,故而今日特意前来寻娘子…”
逐晚听罢,心中开始狂跳,嘴唇都开始有些微微颤抖,她勉力抚平了心跳,谨慎地望了望四周后,握住了陶知影的手,轻声恳切地央求道:“奴现下还在排舞,怕是不便与小娘子细谈。今晚酉时末,奴会去那刺吏府中献舞…能否请小娘子届时在刺吏府侧门等奴?”
见陶知影点头应下,逐晚这才充满感激地道了礼匆匆离去。
陶知影只觉手都被她在无意识间捏得有些发痛,可见她心中的欢喜。
闻宅中,闻传松正被闻秀兰的一席话惊得骇然不已。
闻传松不可置信,心中怒潮陡涨,直气得额角处青筋都有些鼓胀:“兰姐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闻秀兰竟让他今夜借职务之便,设法在忠武侯世子房中秘密下催—情—药!
闻秀兰见他发怒,心中不由浮起惧怕,眼中瞬时盈泪,她声泪俱下的抽噎道:“兄长,兰姐儿这都是为了你啊!我为兄长不平。兄长文武兼资,哪一样比那刺吏府中的郎君们差,凭什么他们镇日耀武扬威,甚至可与天家之子、王公贵胄之流攀谈,却只让你做那伺候人的差事?”
“还有那戕害兄长生母的老毒妇,兄长就不想为生母报仇么?”
“兄长你想,我若入了侯府,沈世子便是你名义上的妹夫了。届时刺吏见你与忠武侯府攀上了关系,定会排除万难,让你认祖归宗的。”
末了,不等闻传松回应,她又急急补道:“对了,还有那陶家表姐,她生得那般貌美,你定是对她动心了罢?若岳刺吏认回你,你便是想纳她为妾,想来她都会愿意的,毕竟她只是一介没有背景的孤女罢了。而且今后,成了刺吏府郎君,你还可以有许多佳人相伴,你也可以再入武学,便是借着忠武侯府与平阳刺吏府之名,你定能飞黄腾达。将来再立下战功,居那朝廷命官,甚至拜将封相也是使得的。”
闻传松只觉得眼前的闻秀兰此刻陌生得让他害怕,可听着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让不由使他想起生父每每故作冷漠的神情,想起养尊处优的岳府郎君们,尤其是那生得肥痴,且奢糜放荡的岳大郎,又想起未曾谋面的生母模糊的脸…
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不能被认回岳姓,他便什么都不是。
就连闻秀兰,可能也不愿意嫁他。
闻传松跌坐于椅中,一个平素孔武有力气宇昂昂的人,整个人好似瞬间变得颓败不已。
半晌,只觉听得闻传松艰涩地回道:“好,我答应你。”
玉漏渐移,已是向晚时分。
平阳刺吏府中已是灯烛荧煌,上下相照;丝篁鼎沸,歌管欢笑之声,令人宛若云外。
宴席上丽酒香茗,水陆俱陈;果子菜蔬,无不精洁;盘盒器皿,耀人耳目。
逐晚匆匆妆扮完,寻了个借口便往侧门赶去。
陶知影在不远处的犊车上撩帘轻声唤她入内,又遣了秋照下去守着。
知她时间掐得紧,旁的闲话陶知影便也不多说,直奔主题道:“娘子应不是这平阳城人氏,不知你
可留有些许幼年记忆?记得自何时,当初是如何到了平阳,又是何故入了这飞虹楼中?”
逐晚摇摇头:“奴有记忆时,就已是飞虹楼的童伶了。”
“那娘子是否有自幼年就佩戴的信物?又或者…身上可藏有何胎印?”陶知影继续问道。
逐晚颇有些丧气地回道:“凡入伶籍之人,楼使俱会清身,自身一应物品都会遭搜刮变卖。奴身上…也无甚胎印。”
陶知影陷入沉思。
她有上一世的记忆在,自然可以确定逐晚就是秦婉姜,只是…现下情况有些棘手,她一时思索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帮秦婉姜。难道…秦婉姜非要等上一世的时机到了,才能回到盛京?
见陶知影低头不语,逐晚绞着衣襟,咬了咬下唇颤声道:“兴许是错认,奴并非小娘子所寻之人,小娘子不必挂碍,奴总归还是…谢过小娘子了。”
说着,她跪起身子,欲叠手伏身行大礼。
陶知影忙扶住她,心中也是纠结万分,既不忍见她继续呆在楼馆中,又怕自己若直接使钱将她赎出,很可能会坏了她的机缘…
想了想,陶知影沉吟道:“娘子宽心,我定是不曾认错人的,只是现下…娘子需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斟酌一番,想想…如何证明娘子的身份。”
闻言,逐晚自强烈的失落中又生出一丝期望,她忍不住眼眶泛红,泫然欲泣。
陶知影忙好声宽慰了她一番。见出来得太久,逐晚忙辞别陶知影,下了犊车。
见前路有些昏暗,秋照忙提了灯要送她。
逐晚只是挤出一丝笑,柔声谢绝了。
她兀自向侧门走去,却仍暗暗咂摸着陶知影宽慰她的每一个字,仿佛如此,便能叫她自心乱如麻中抽出几分力量。
一个不觉,右足底突然踩到枚不小的石砾。
出来时,为了节省时间,她将献舞的软底舞鞋也穿上了。这石砾正好顺着脚弓滑到内侧的舟骨处,她顿时歪倒在地。
秋照见状惊呼一声,忙提了灯上前。
陶知影听得声响,也忙掀帘下犊车,见她坐在地上,疾步上前查看。
逐晚在二人的搀扶下准备起身,却在右足落地时顿感疼痛难忍,重重“嘶”了一声,禁不住又滑了下去。
陶知影见她脸一片煞白,心道应是扭伤了脚,忙抬手唤了车夫上前,三人小心翼翼地合力将她抬进了犊车。
第13章
逐晚此时也知自己扭伤了,她慌乱不已:“这可如何是好?奴马上便要入府献舞了。”
陶知影拧眉:“你如今连路都无法行走…不如我遣人去府中给你同伴送信,唤人替你。”
逐晚连连摇头,清玉的眸中已流下滚滚急泪:“已来不及了…,而且今晚是独舞,飞虹楼独来了我一名舞伶…若缺这场宴会,教习定要给我好果子吃…”
一旁的秋照也跟着撰手发急,她仍在平阳行乞时,曾听过楼馆打罚犯事的女伶,那女伶凄厉的痛呼声她到现在还记得。
陶秋照沉默半晌,犹豫道:“不若…我替你去献舞…”
话虽出口,她还是颇有些头疼。
上世为了她的权贵梦,她也偷偷苦练过几支舞,为着日后取悦郎君。虽然之后确实也派上过用场,但是…她毕竟是良家女子,在夫君面前那算闺房之乐,这般在大庭广众下献舞…
略商量了一番后,与逐晚互换了服髻发饰,又戴上一片面纱。
陶知影搀扶着逐晚入了刺吏府,将逐晚扶坐在一处园中后,按着她所指的路,摸索着到了宴客厅。
找到飞虹楼中同来的乐师,道过事因后,询问是否识得弹奏她欲舞之曲,乐师狐疑望她,正欲开口质疑,便听得府中司宴之人入幕催场,时间紧迫,乐师只得匆匆点头,带着陶知影上了场。
厅间,箜篌乐音将将落下,笙竽之声便相伴而起,一弱骨纤形的舞伎轻移莲步至台间,双袖搅舞,舞姿随即如春燕展翅般轻盈甩开。
见得她头戴步摇冠,冠上珠翠缨络不绝。脸上半覆一透白面纱,只露出月眉杏眼。身着霞色掐腰短襟,下头着同色霓裙,身上则挂满珠玉。舞动时姿态翩跹,或如流风回雪,或如出渊之龙,或柔荑低垂疑无力,裙裾斜跩似云生。
当乐奏加快时,她单足支起,足尖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开始飞快旋转,舞态生风,舞裙下缘缓缓肆意漩开,借风力平张着,似一把摄人的绮罗伞盖。
乐奏缓下,她就势停下了旋转,于眉间挽了组变幻莫测的花手后,精确坐在了铺开的舞裙中央。佳人酒容红嫩,百般难描,媚从坐中生。
这一曲舞毕,只觉她跳珠撼玉,高潮迭生,观者无不神游仙境,目瞪口呆。
陶知影施完礼,迫不及待离场时,撞进一双熟悉却满带戏谑之色的桃花眼。
她心中一突,连忙掩目退开,去找逐晚。
月光如华,陶知影望着亭院中掩印的廊芜,不识纤陌的毛病又发作了——她已记不太清来时路。
硬着头皮开始找路,她心中暗骂这刺吏府作甚建得如此华侈。
走了半晌,刚转入一段水榭亭台,正暗衬有些陌生,欲另寻一路时,却听身后有人扬声:“小娘子停步~”
陶知影被唬了一跳,回身见有得两人朝她走来,为首之人大摇大摆,步态颇为肆意。她忙低头作势恭敬地退到一侧。
到了近前,那人停了下来。
陶知影感到正被人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随即听得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小娘子…这是欲往何处去啊?”
她僵了一下,低声回道:“奴正欲出府。”
对方发出粗嘎轻佻的笑声,伸手勾起了她的下颌,一把扯下面纱。
陶知影被迫抬头,见得是一方额广颐,体型肥硕的男子。观他穿着,应是仆主,头上却顶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男伶才会戴的花脚幞头,整个人显得不伦不类,滑稽至极。
他仔细端详着陶知影的脸,咂摸了几下,满脸横内压挤的细窄眼中射出越来越盖不住的淫邪之气:“哦?这可不是出府的方向,我观小娘子应是并无出府之心,不若…今夜就留在我府中如何?”
陶知影心中泛出惊惶,她顿时反应过来,此人应是刺吏府的大郎君——岳鸿。
前世便听闻此人淫逸不堪,张扬蛮横,且酷爱于床第间折腾女子,勾栏楼馆中的女子但凡经他□□,多半连命都要去掉半条。
岳鸿想着她方才增娇盈媚的舞态,一身邪火已是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