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皇后扶了太后和皇贵太妃上坐。
众人先做礼,一片金铃玉佩声后,方才落座。
宫妃里只有位列四夫人九嫔的几位,其中齐淑妃在靖王府照看儿子,没有归宫来,而晚辈这边,亦也只缺了元域和姜百谊。
“皇帝呢?”殷太后叫人取牌来,却发现少个人。
殷皇后道:“留了几个大人说话罢,要晚些来。”
“那算了,不管他,我们自己说话。年节时候,也都不要拘谨,热闹好。”
有殷太后发了话,底下诸人也都一个个的开了话头。
越德妃先开口笑说:“贤妃家那侄儿阮小郎君不是回京叙职来了吗,听说,有大才啊,本朝千余县内,独他所领的云中县,政绩卓然,立在魁首。”
沈云西越德妃提起她老大阮何适,眉头动了动,吃点心的动作都慢了一些,竖起耳朵。
卫邵转头看了一下。
而阮贤妃闻言眼皮一跳,就听越德妃又继续笑说:“阮小郎君定亲了没有,年岁不算小了吧。说是还要外放所历练几年,你这个做姑姑的,也不趁空儿帮忙给定下来。我家里头就有一个侄女儿,和他年岁相当呢。”
沈云西恍然,哦,这是想给她老大做媒。
她眨了眨眼,但这好像不成啊,她老大,不能娶姑娘吧?
阮贤妃忙说:“哪里好耽误你家侄女儿。姐姐不知道,我那侄子是个笨木头,说是先立业后成家,死活不肯说亲。我们阮家就我侄儿这一个独苗,他又有主张,我们不好做他的主,免得家里闹起来,都不好看了。”
越德妃只得作罢了。
卫邵垂睫用茶,内殿里又说起闲语。沈云西伸手在他身边晃了晃,他才将茶盏放下,扭头一看,原是庆明帝到了。
庆明帝打外殿进来时,只着了一身龙袍,并未穿挡风御雪的织羽披风。
他习惯性的眯着眼,也不知是被什么缠了心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走往上首,挟裹着一股风雪凉气,在殷太后身侧那张设了彩绣云龙的大椅上坐下。
殷太后老人家最受不得冻,受庆明帝的影响,手立时往手炉子上搭了搭。
殷皇后瞧见了,斜挪了过眼,便问田林:“你就这么伺候的,冰天雪地的,就由着皇上穿这一身儿来,冻坏了陛下龙体你担待得起?”
主要吧,冻坏了庆明帝这老狗是小事,叫她姑母受风生出不适,该怎么是好。
大太监田林忙的连连告罪。
庆明帝将其挥退下去:“今为岁除,是高兴的日子,不过一点小事,哪里犯得着做大来。”
殷皇后扭头不语了。
庆明帝自来了后,便歪在那大椅上,手按在扶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点,不发一言。
诸嫔妃子女也都安静下来,只有殷太后和皇贵太妃没顾及他,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
这一年的尾巴就在这样氛围里悄然离去了。
过了子时,齐出殿外,共赏烟火,又是一番折腾,才各自告辞散去了。
沈云西本来眼睛都睁不开了,两手扒拉着卫邵的胳膊,半闭着眸子晕神,由他带路,在宫中靠水围廊上走过,然而不期然的,一件织羽披风在不远处打她虚茫的视野里飘过,她还以为是庆明帝,立刻就站直了。
再一细看,对面人已去了,她才又松垮下肩来。
卫邵看她那晕晕乎乎的,停下步子,将她抱起来,笑说:“都迷糊得打转儿了。”
沈云西长睫飞快的眨了一下,歪着头也冲他慢慢的笑了一下。
月亮湮没在厚沉的云层,只有六角宫灯映下的光照亮着底下的路。
这个年节过得很寻常,直到一个丧告传入王府。
沈云西没想到除夕夜宴,宫里的那一眼竟是她见秦兰月的最后一面。
秦兰月的丧告传来是在正月十六,正是福昌长公主纳庄晟过门儿的那一天。
因当天要去见证本朝第一个侧驸马的诞生,沈云西天还没亮就起了,特别难得的和要上值的卫邵一起用了个早饭。
卫邵才走了没多,荷珠就急匆匆的跑进了屋来。
她那匆忙惊怪的样子,一看就有事儿。果然,荷珠扶在门框边立定,气喘着说道:“小姐,二夫人使了人来,说是秦夫人在昨夜亡殁了!”
沈云西从妆台上青玉花觚中枝枝素雅的白梅花上收回了目光,微睁了一下眸子。
“……?”
秦兰月死了?
人没了?这也太突然了。
沈云西想到除夕夜时,在宫里见到的那个身影,问道:“是病故的?”
荷珠摇头,说起真正的死因:“不是。是昨夜侯府的西侧院里走水了!因是上元节,秦夫人特赦了院里的丫头小厮们,叫他们各自耍去,不必跟留伺候,结果就出祸了,大火烧没了半边屋子,人没救出来!”
荷珠虽极不喜秦家人,对秦家姐妹横竖都看不顺眼,但人都死了,又是大过年的,口舌到底轻了几分,唏嘘:“来传信儿的说,连同绿芯一起,人都烧成炭了,连模样都辨不清了,吓人得很。”
竹珍听了,不免停下手中玉梳,合掌念了两声阿弥陀佛:“开年就办丧,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云西看向妆镜里梳到一半的发髻,思忖了须臾,又问:“那卫智春和秦芙瑜怎么样了?”她记得他们都是一同住在西侧院的。
荷珠忙回说:“老侯爷和秦姨娘倒是好运,逃过了一劫,没什么大碍伤处。只是老侯爷似是因秦夫人的亡故几不欲生,精神头不太对,夜里又哭又笑的,口里念着什么发了好一场疯,还是老夫人叫一棒子敲晕了,才消停下来。”
竹珍却嗤说:“倒没想到老侯爷对秦夫人很有几分真心呢,说起来都好笑。”
荷珠道:“我也不信,但来传话的是这么说的,我当然也这么过来回了,我是一字没改的。”
沈云西嗯的点了一下,没有深究,秦兰月的事和她无关。片息的讶异过后,她又低头专心摆弄起手边的九连环,让竹珍继续绾发。
她过于平淡的反应,令竹珍和荷珠都多望了两下,一时竟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太过大惊小怪了。
安侯府里办丧,长公主府里办喜。
长公主纳侧驸马,自然和一般的成亲流程不同,全是依元福昌的喜好行事,当作一般宴会设案,吃酒用饭。
今日的外客没几个,元福昌下帖子的都是和皇室沾亲的郡主王妃之类的,请的都是女眷。
还是熟悉的饮冰堂内。
两侧设有案桌。元福昌坐东道主位,庄晟就坐在她身侧。
庄晟这个侧驸马今日的态度,在所有人的意料在外。
沈云西一抬眼,只见他又恢复了冷冰冰端着的姿态,对各色玩笑的打量好似已经完全不在意了,面对元福昌也没了年前时的抗拒和违忤,他端茶倒酒,挑菜摆筷,冷漠中透着几分诡异的温情顺从。
元福昌显然很满意,一直带着笑,对堂中抚琴吹笛舞剑的一众面首视而不见,双目直往庄晟的面上去。
这骤然一看,竟给他们真弄出来郎情妾意来。
沈云西和明王妃及裕和郡主相近,她才观察完长公主和侧驸马,就听明王妃欣羡的说:“这福昌长公主的日子倒是过得逍遥。”
沈云西往明王妃的方向微歪了歪身子,慢吞吞说:“外祖母喜欢的话,也可效而仿之。明王府里挺空的,住得下人。”
明王妃惊的捂住心口,忙是一摆手:“我年纪大了,怕是受不住吧这刺激吧。”
沈云西不认同,认真说:“有志不在年高。”
明王妃乐不可支:“哎哟,我的乖孙女哎,我是不成了,给你娘挑挑还差不多。”
裕和郡主羞红了脸:“母亲,你和朝朝说这些!莫要打趣我。”
沈云西却直直望向她,正色道:“娘,这没什么好羞人的,你也别怕外头说,重要的是自己高兴快乐。你看福昌长公主,她现在可比从前自在多了。”
裕和郡主怔了一下,下意识就往元福昌看。
心里终究还是微跳了一下。
这一场长公主纳侧驸马的宴席,被京中人津津乐道。
安侯府的“秦老夫人”秦兰月的香消玉碎反倒没引起什么讨论,最多也就相交相识过的叹了几声不走运。
安侯府里设灵堂发丧。沈云西没去过,她在家中专心写话本子。
这次的话本子不写其他,她就写庄晟和方吟儿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么感天动地,当然得广为流传才是啊。
写话本子的同时,她也没忘了继续吃庄晟和长公主的瓜。
那日庄晟被宋修文骂得人都麻了,回府后身心疲惫,他其实也不是病了,他单纯的就是觉得前途无望了。
侯夫人泣涕如雨:“我儿啊,你就认了吧。那位福昌长公主可不是娇滴滴的女郎,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越犟,她越不会放过你的。”
侯夫人哭着给儿子传授宅斗心得,“我的儿啊,你想开些吧,就当是娶了个母老虎,你哄着她,顺着她,叫她高兴了,也就罢了。她虽凶悍,但到底是长公主,你虽是侧驸马,但未必有朝一日就不能坐上驸马的位置了。”
“终归你是男人,你又能吃亏到哪里去,忍一忍也就过了。”
侯夫人说了一大堆,还真把庄晟给点通了,让他灵机一动,忽地坐起了身来。
元福昌大费周章非要他过府,可见确实是对他有意的。
虽然侧驸马这个名声不好听,但她元福昌的名声不也一样烂吗?
名声好有什么用,名声烂又怎么样,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什么东西都没有权力好使!
她元福昌不仁,也休怪他不义。
是啊,他是男人,元福昌再厉害也是个女人,而女人总是要有孩子的,生产的时候更是凶险万分。
去母留子,就算他被女人纳进去的侧房,他也照样能干!
到时候孩子是他的,长公主府的一切也是他的!
他必须得这么干,要不然他一辈子都得屈居其下,一辈子都没办法和吟儿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他不可能总偷偷摸摸去找吟儿,也不能让吟儿做一辈子的外室!
而这些计划的前提是,他得获取元福昌的信任,骗取她的感情。
他当然知道这种手段下作又恶劣,很上不得台面,但这都是元福昌逼他的!
她敢逼迫羞辱他至此,她就该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这都是她该得的报应。
庄晟黑着脸,冷气沉沉。
从这天开始,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元福昌确实很喜欢他这一款,那股子冷漠里的温柔尤得她心,好东西不要钱的往庄晟房里送,居然婚后专宠了好一阵。
两人还隔三岔五游湖泛舟,踏雪赏梅,要不论真心,只看外相,真如一对璧人。
直到沈云西的话本子终于写完,铺售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