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文沉默的看着母女俩哭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带着些嘶哑,“芬儿,我们分家吧,带着两个孩子分出去单过。”
听见江建文的话,江初月猛地抬起头看向江建文,眼底满是惊讶。
同样的惊讶的还有张雪芬,“建文,你……”
江建文目光落在江初月身上,“小花,爸爸以前,真的不知道你婆婆在家里是这样……你弟弟又不会……是爸爸对不起你们姐弟。”
“爸,没有。”江初月哭着摇头。
她知道爸爸误以为她不让他们去挖堤坝,是因为在家受了委屈,只是,她也没有解释,既然爸爸这么以为,就让他这么以为吧,只有能分家就好。
说来,婆婆对她和弟弟不好,除了爸爸妈妈不经常在家以外,其实她自己也有问题。
以前的她,不像秀秀那样嘴甜会讨好人,整天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哪怕明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也不知道反驳。再加上弟弟不会说话,人又有点反应迟钝。
这样的姐弟俩在秀秀姐弟俩面前这两厢一对比,再加上叔叔也比爸爸能说漂亮话,爹爹婆婆自然更喜欢叔叔一家了。
江建文心疼的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爸知道。正因为你是个好孩子,爸爸就更应该保护你和狗娃啊。”
“看来是真生气了,平时里,看见我这个爸爸了,都不说话,今天竟然敢那样说你婆婆,小花啊,”江建文摸了摸江初月的头发,叹了口气,“总之,是爸爸这个爸爸做的不好,才让你和弟弟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啊!”
江初月听的拼命的摇头,她想说,爸爸,不是的,你没错。你只是做了一个爸爸能做的很多事。
你努力的赚公分,就是为了让爹爹对我和弟弟好一些,让他们也能对妈妈少写成见。
是他们,是他们想要的太多。不论我们一家子如何做,他们都是不会知足的。
然而,这些话江初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眼泪掉的越发厉害了。
江建文看着抱在一起眼泪不断的母女俩,想到八岁了还不会说话的儿子,心里梗的厉害,只感觉胸口有什么被堵住了一般,连喘气都变得困难。
他用拇指按压了下眼角,努力让自己笑了笑,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甚明显的低哑,“小花……”
江建文刚开了个口,刘芳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吃饭了,这一个个的,一大早的,没个人出来帮忙做饭算了,还躲在房间里偷懒,要命啊,这日子真是没法儿过了。”
江建文嘴角的笑怔住,转瞬,他对江初月笑了笑,“去叫你弟弟起床,吃早饭吧。”
江初月“嗯”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江建文和张雪芬。
“建文……”
江建文对张雪芬安抚一笑,“没事儿,都有我在,吃早饭吧。”
张雪芬想到刘芳,咬了咬下唇,起身和江建文一起出去了。
等江初月带着狗娃去到厨房时,爹爹和小叔一家已经坐在桌子前吃饭了。
这个时候物资匮乏,任你手再巧,可也难于没有米啊。
所以,江家的早饭就是一大锅看不见米粒的稀饭,按人头分的杂面馒头,以及自家腌的萝卜咸菜。
江初月把狗娃按在椅子上坐好,刘芳就递过来一碗稀饭,江初月正准备伸手接,结果江建文先一步从刘芳手里端过了碗。
他看了眼碗里的米汤,目光又移向了坐在左侧的大福碗里,筷子稍一搅动,已经煮的炸开了花的米粒就在碗里不断飘动,他扯了扯嘴角,把碗放在狗娃面前,转手从装馒头的盘里直接拿了两个馒头递给狗娃,“吃。”
刘芳“哎”了一声,就要上手抢回去一个。
“妈?”
刘芳到底对大儿子心里还是有些忌惮的,她伸出去的手顿了顿,“这馒头是按人头蒸的,狗娃要是吃两个,那别人不是就少吃了?”
江建文呵笑一声,“大福碗里的粥那么稠,不吃馒头也能饱。”
“不行,凭啥我不能吃馒头。”江大福顿时不干了,筷子往桌子上一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始耍赖,“凭啥小傻子能吃两个馒头,我一个都不能吃?”
被他这么一哭嚎,江初月的婶婶李琴也不干了,不过她却是没有起身要把自己儿子从地上拉扯起来,而是阴阳怪气的开口:“大伯,谁家的儿子谁家心疼,可你把我儿子的馒头给了你儿子吃,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呵呵……再说了,你要是真心疼自己儿子,怎么不说把自己的馒头给你儿子吃?抢自己亲侄子的算什么?”
江初月的小叔江建武也跟着开口,“是啊哥。狗娃都八岁了,连句话都不能说,以后能不能养活都不好说,大福可是咱江家唯一的独苗苗啊,你咋分不清事儿啊?”
狗娃不会说话,脑子也反应迟钝,可也只是反应迟钝而已。
厨房里大福的哭喊声,叔叔婶婶的暗讽声,爹爹阴沉的脸,婆婆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憋屈样子,张雪芬被气的浑身发抖,江建文的表情也越来越阴沉……
此时,不知什么时候从地方爬起来的大福绕过半个餐桌,冲过来推了一把狗娃,幸好江初月一直站在他旁边,接住了他,可即便这样,两人也只是稍稍缓冲了一下才摔到了地方。
江大福抢过狗娃手上的馒头,还上前踢了狗娃一脚,凶狠的道:“傻子还配吃东西?就应该把你扔到山里让豺狼吃了算了。”
江大福话刚说完,就被江建文一把拽到了一旁。
这一下,倒是把他吓的不轻,愣了一瞬,登时大哭了起来。
“哥,你想干嘛?”江建武喊道。
李琴就更绝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哭嚎了起来,“这个家容不下我们母子了啊。”
“饭不让吃饱不说,当大伯的还动手打亲侄子。”
“我命苦啊,为了老江生了儿子生闺女,结果还要被大伯欺负。”
“没有天理啊……”
张雪芬气的全身都在发抖,张了张嘴,想说话,可她平日里就嘴笨,一到了这种时候,更不知道如何说话了。
江建文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声,看向江老三,声音无比平静,“爸,分家吧。”
这句话一出,唱的正欢的“戏台子”瞬间像是集体被人喂了哑药一般,静的出奇,银针落在地上估计也能听个响。
江建文说完这话,目光直直的看着江老三,再度开口,“小花,去把村长叫来,就说我们家要分家,让他来做个见证。”
不等其他人做出反应,江初月反应极快的,拉起狗娃,两人转身就跑了出去。
一边跑,秋天微凉的风拂过脸颊,虽然沁着凉意,可她却觉得心里暖暖的,嘴角不断的上扬。
我爸爸果然是我爸爸,如果前世的她能像今天这样,大胆一点,再勇敢一点,前世的悲剧,肯定就不会发生了。
第4章
这年头,村长是没有什么正经办公室的,但又不可能什么事都在自己家里处理,再加上每年秋收后,所有的谷子入库都是要在粮仓那边做登记的,因此,村长直接贴着粮仓的外墙,加盖了两间小房间,勉强算作办公室了,也更加方便工作。
粮仓在村东头,偏偏江初月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要去找村长,差不多得横跨整个三桥村。
江初月拽着狗娃跑到粮仓门口时,已经带着些微喘。
她看了眼愣愣看着自己的狗娃,帮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轻柔道:“狗娃,一会儿姐姐去找村长,然后,你就留在村长办公室里,等着姐姐来接你回家,好吗?”
是的,江初月带着狗娃一起出来找村长的本意便是一会儿将狗娃留在这边。
一会儿家里注定会经历一场不见血的厮杀,她不知道爸爸说要分家能不能够成功,可是,她却不想让狗娃看见那样的场面。
村长办公室里有一个帮忙做登记和算工分记账的助手,是个知青,更是个顶顶好的人,他应该会愿意帮忙照看一下安静的狗娃的。
曾经,便是这个人,将她拉出了三桥村这摊如沼泽般的泥泞里,才终是看见了朝阳。
江初月弯着眼睛温柔的看着狗娃,丝毫不着急焦灼,沉静的等着狗娃给她反应。
然而,狗娃看她的目光,根本没有什么改变。
呆滞而沉寂。
江初月只感觉自己心尖似是被蚂蚁轻咬了一口般,窜上来一阵细细密密的微疼。
即便如此,她仍没有放弃。
她双手放在狗娃的两肩,声音放柔,轻声喊道:“狗娃,狗娃。”
连着喊了两遍,大概是江初月的声音足够温柔,像春日的轻风,撩动了狗娃的某根神经线。
只见他眼珠转了转,眼睛似是多了几分神采,他盯着江初月看了几秒,动了动嘴唇,说了两个字。
含糊不清,可江初月却转瞬红了眼眶。
狗娃愣愣的看着她,突然抬起手,胡乱的摸了摸江初月的眼睛,力道有些大,将原本就有些微红的眼眶越发揉红了。
“狗娃,狗娃。”江初月一边喊着,一边抓住了狗娃的手,“你听得懂姐姐说的话,对不对?”
狗娃只是看着她,没有回话。
得不到回应,可就凭着狗娃刚刚的举动,已经足够让江初月心里开心好一阵子了。
她摸了摸狗娃的头顶,牵着他的手刚抬脚朝村长办公室走去,就看见一个瘦高的男生迎面走来。
男生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中山装的款式,衣服整洁清爽,走在杂草丛生的泥巴路上,极其的格格不入,可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却又是那么的自然和谐。
江初月看着一步一步走近的男生,牵着狗娃的手下意识用力,直到狗娃挣了挣,她才反应过来,而此时,男生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江……小花,你过来是?”男生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丝沙哑,是青春期男生特有的声线。
江初月仰头对上男生温润的眸子,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话。
虽说原本便是要找这人的,可这人突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江初月却又多了几分不知所措。
她想,此刻她应该直截了当的问眼前的男生,村长在吗?我找他有急事。
可是,隔着时光的洪流,再次见到这个人,她却又觉得,如此直截了当的话语又失了些许“久别重逢”后的欣喜。
“谢谢你,曾救我于水火?”
“能够再见到你,真好?”
这两句,是缠绕在她心里多年的话,总想着有朝一日再见到这人时,一定要当面说出口的。可是,无论是哪一句,都不是此刻能够说出的话。
“江小花?”
“啊?哦。”江初月回神,垂了垂眼睫,“沈知青,我是来找村长的,他在里面吗?”
被唤做沈知青的沈如归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我这会儿正准备去他家里找他呢,你有事?”微顿,“很急?”
听见后面的话,江初月忙不迭点头,在沈如归面前,倒是丝毫没有隐瞒地道:“是呢,我爸说要分家,让我喊村长去家里。”
闻言,沈如归嘴角的笑意顿了一瞬,可惜,垂着眼睫的江初月并没有发现。一如,沈如归在第一次叫她名字时的停顿一般,毫无所觉。
“你爸爸要分家?”沈如归不确定的又问了一遍。
江小花抬起头看向沈如归,心里丝毫没有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婆婆说要给我说人家,还说要把狗娃丢到山里去,早上我和婆婆在厨房里吵了起来,被我爸爸撞见了,然后……”
话未说尽,然意思却是表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