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一身黑色运动装,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心里很乱,这种沉默让人焦虑难安,我想他可能并不希望见到我,他并没有像许之铭说的那样“一直在找我”,或许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李沐低下头,压了压帽檐,这下我连他嘴角的弧度都看不见了。他忽然开口:“我们明年还会一起跨年吗?”
“啪”的一声,我开了一瓶酒,冰冷的液体灌下去,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我想了想,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时间倒回六年前的冬天。
前公司出事,作为练习生,我们两个直接失业了。宿舍也被收回了,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多亏了lita,她来北京的时间长一些,人脉比我们丰富,她认识一些玩乐队的朋友,最近在外面跑演出,可以把训练用的地下室借我们住一段时间。于是我和李沐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十分狼狈地搬进了郊区的地下室里。
那时候我才十七岁,如遇灭顶之灾,整日浑浑噩噩,只觉得前路一片黑暗,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自然也是没什么心思跨年的,八点多的时候,妈妈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有如实说出近况。比起后来有意识的“报喜不报忧”,那时候纯属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是放弃了高中学业来做练习生的,要是这时候告诉他们失败了,那实在是很丢人。
我妈问我在干什么?我骗她说在练习室。她说怎么一年的最后一天还练习啊?我说那当然了,练好了才能早点出道呀。怕说多了露出破绽,我急匆匆地说要去练舞了,就想挂断电话。没想到这时候李沐从厨房出来了,叫我的名字。
我妈便问李沐也在啊?李沐接过我手里的电话,我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意思是不要把公司的事情告诉我爸妈,他心领神会。
李沐特乖巧地说:“阿姨,新年快乐。我们在练舞呢,这次月末考核,小好唱跳都进步了,都拿了a……”小好是我的小名,有一次李沐听见我爸妈在电话里这样叫我,就也跟着叫。
我妈被李沐哄得很开心,叮嘱他有机会一定要跟我回家玩。
“最后一个鸡蛋,用昨天剩下的饭炒了一下。”挂完电话,李沐端来两碗蛋炒饭,放下碗,在我后脑勺上揉了一把,“凑合吃,乖。”公司倒了,没人给我们发练习生工资,爸妈转给我的生活费也用完了,李沐也差不多。
那时候他厨艺不好,蛋太生,米太硬,盐放多了,吃起来齁咸。他不知道从哪个柜子里翻出来几听啤酒,和lita说先借来喝了,以后再还。他不准我喝,说我未成年,不能带坏小孩子。
然后我俩就坐在电视机前,我扒饭,他喝酒。卫视台的跨年演唱会热闹得像是另一个世界,时下最火的男团正在表演,舞台流光溢彩、沸反盈天。他们唱的这首歌就是我们这段时间在练的,我做练习生之前没有基础,唱跳都很吃力,这次我熬了好多个大夜,流了很多汗,嗑伤好几次,想在月末考核拿个a,没想到连考核的机会都没有了,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
心里被说不出来的委屈塞满了,我放下筷子,吸了吸鼻子。
李沐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回来的时候往我怀里丢了一根火腿肠:“别难过了。刚刚炒蛋炒饭都没舍得放,奖励给你了。”
这时候他的手机震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和我说:“我接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地下室里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转过头呆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是他老家的女朋友打来的。
我陷入了极度迷茫和自我厌弃。我是不是喜欢男生?我是不是喜欢李沐?我是因为喜欢男生才会对李沐有好感?还是喜欢李沐才会觉得自己喜欢男生?他会觉得恶心吗?……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如果我的练习生之路就到这里了,很快就离开北京,和李沐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吧,这样是不是就能变回正常?那这一年算什么?我真的可以离开他吗?
以前我有烦心事都能找李沐,可是有一天他成了我的烦心事。
这里面随便哪个问题拉出来,都足以把十七岁的我压垮。我被击溃了,把脸埋在膝盖上偷偷地哭,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一个人了。
李沐一个电话打了接近一个小时,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完了,但眼睛还红着。
他站着垂下手揉我的头发,像摸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小狗:“怎么了啊?”
我扒了一大口已经凉透的蛋炒饭,我说:“太冷了,冻哭了。”这个地下室没有暖气。
“那出去活动活动?”他一把把我从地上薅起来。
他拉着我出门,这里比较偏远,路上行人很少。——外面明明更冷,这几天一直在下雪。
我们在马路边奔跑,两道影子追着我们,变长再变短再变长、到前面到身边到后面。雪积起来了还没完全冻上,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
我们找了块草坪打雪仗,打累了就原地躺下。雪其实没有很厚,躺在地上的时候,倔强又坚硬的草梗穿过雪层刺痛着我的后背。刚刚出来得太急,没戴帽子围巾手套,耳朵、脖子、手都冻得发痛,胸口里却好像翻涌着一大团灼灼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