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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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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病房时,陈灯正坐在床边,借着床头一小盏灯注视着熟睡的外婆,怔怔出神。
    听到脚步声,她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关上门,一抬头,正撞上在门口等待的三个人。
    明亮的走廊里,乌喃看见陈灯脸色苍白,眼眶微红,黑发凌乱地散在脖子处。她上身穿了件短款的羽绒服,下身是条毛绒绒的睡裤,光脚踩在棉拖,想是当时外婆病发突然,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许定棠将袋子里的东西递给她,薄唇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听病房内传来外婆的声音。
    “小灯。”
    “外婆,我在。”
    陈灯快步走过去,低声问外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外婆摇头,被扶着坐起身,认出病房里的三个孩子,说话声音带笑,只是没什么力气:“你们都来了啊。”
    “刚才睡着,我还听到小宋的声音了,他呢?”
    “宋叔叔给他打电话,说家里来人了,让他回去。”
    “噢,你们该担心了吧。”
    老人慈祥的目光在乌喃身上停了一下,忽然说:“把灯开开吧,我想看看你们。”
    “外婆”,陈灯嘟囔了一句:别说这种话,跟再也见不着似的。”
    说完,自己先愣住,想到另一个再也见不着的人。
    “傻孩子,人不就是见一面少一面吗。”
    外婆摆摆手,笑着安慰他们悬着的一颗心,眼里不似抢救那会时的浑浊,清醒得很,亲切地问过每一个人的近况,说了好多。
    她说许定棠别老出去打架,外面打架,回家还要被爸爸揍;她问起闻玉的眼睛,有没有好一点,什么时候能恢复;然后又聊起宋清焉,说他也可怜,父母老强迫他做不爱干的事。
    直到视线停驻在那个,从来时到现在都没说话的少女身上。
    她没说什么,温柔的目光流动,久久注视着。
    外婆手背还插着针,老人年纪大了,肌肤像薄薄的一层纸,被岁月揉皱,变得脆弱不堪,那薄纸之下静静流动的血液也是又慢又缓的。
    老伴去得早,儿女常年不在身边,生活不知不觉被涂成大片空白,外婆时常感觉活得太无聊,用不好听的话说,就是活够了。
    可真有一天,要走了,还真挺舍不得的。
    “外婆,别说了,你没事的,我们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陈灯不想听这些。
    前一天外婆被抢救过来,就开始叮嘱她各种事:从不要和爸妈犟嘴,说到好好学习,再到注意身体,细细碎碎,密密麻麻,每隔两分钟就能想起要嘱咐的事情。
    “小灯,早晚有这一天的,外婆反倒希望能早点来。”
    “哎,日子过久了,都快忘记你外公长什么样了,不知道见到他,还认不认得……”
    见外孙女强忍着眼泪,捂耳朵不愿意听,她就不讲下去了,而是说:“小灯,外婆很爱你。”
    哪怕离开了,也依旧爱你。
    三人离开时,陈灯跟在后面,送他们出病房。
    外婆叫住她,说想吃小馄饨,一定得是芳芳馄饨店那家的。
    “我去买馄饨,你这儿怎么办?”
    乌喃离床比较近,正想说我去买,手忽然被拉住,老人手指头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两下,于是她转变话语:“我在这儿陪一会外婆吧。”
    其实她是不该留在这的,闻玉或者许定棠谁留下都比她合适。
    显然陈灯也意识到这点,要拒绝,却听闻玉答应下来。
    许定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外婆打了个招呼,然后离开。
    三人一同进电梯,安静片刻,许定棠说:“你好奇怪。”
    闻玉偏了偏头,眨了眨眼睛,盯着眼前那片朦胧的白光,虚无缥缈的另一个世界,只有他能看到,说:“哪里奇怪?”
    许定棠没再接话茬,懒懒倚在电梯旁,看向另一个人,问:“你怎么才肯告诉我,宋清焉到底做了什么。”
    “我告诉你,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揍他了”,许定棠挑眉,玩笑似地,眼里分明很认真:“我一直想打他,但是找不到理由。”
    电梯打开,他双手插着口袋,率先走出去,和陈灯擦肩而过,撂下一句:
    “算了,还是别让我知道。”
    “我怕我打死他。”
    *
    病房内,空调打得很暖和,因此乌喃庆幸自己的手总算点温度,不会冷到外婆。
    可外婆还是说,她的手太冷了,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身体健康。
    “小灯…是不是很凶?”
    老人倚靠在枕头,额角冒出细微的汗,说话也越来越弱,眼皮止不住往下阖,像是困极了。
    “外婆。”
    乌喃看出不对劲,想摁铃叫医生,外婆拉住她,轻声说:“好累啊,别叫他们来了,和外婆说会儿话吧。”
    她颤颤抬起手,不剩多少力气,想摸摸少女的头,却连这个动作都难办到。
    老了可真麻烦,身体的部件像生锈坏掉,用起来特别不方便。她时常羡慕老伴走得早,一撒手,什么都不管了,不用受时间和病痛的煎熬。
    乌喃主动往前凑,低着头,将外婆的手放到自己头上,小猫似的蹭了蹭。
    她好想念外婆,想念外婆这样摸摸她。
    “乖囡囡”,外婆侧着身子,笑得很开心,那个笑容包含了太多,有欣慰,有难过,有无奈,有祝福。
    “还是和以前一样乖啊。”
    乌喃半天没有动,心跳得很快,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前。
    外婆用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和对待陈灯一样亲昵对她。
    “回来吧,外婆走了,小灯会很害怕,回来陪陪她,好不好。”
    霎时,乌喃眼里涌出泪来,说不要,外婆我回来,你不要走。
    “你走的那阵,小灯特别难过,夜里睡不着,我陪她睡,她说,她一闭眼就看到你的尸体,怎么都忘不掉。”
    “所以对不起啊,我不想让她看着我走,你跟她说……以后想起外婆,就想起漂亮的样子。”
    “想想真好啊,临了要走,还能见你一面。”
    急救铃被摁响,发出尖锐的鸣声,医生护士涌入病房,在一片混乱中,乌喃看见外婆安详阖目,仿佛是平常的一次睡下,只是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买回来的那份小馄饨还冒着热气,陈灯喘着气,站在门口,死死盯着那条变成直线的心电图,走过去,阻止了医生的抢救。
    “让她走吧。”
    “她想走的。”
    直到父母从国外赶回来,陈灯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因为外婆离开前,絮絮叨叨交代了太多,比起突然的离开,如此体面又圆满得多。
    还要遗憾什么呢,该知足了。
    陈灯的表现,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平静,因而让人担心。
    陈灯将外婆的骨灰撒在海边,随便飘往哪里,飞上天空,遇上一只鸟,溶进水里,遇见一条鱼,大概都是外婆想要去到的世界。
    最想去的,应该还是外公身边。
    他们肯定见到面了。
    结束这一切,陈灯感到累了,在海边坐了一会,望着茫茫的天际,许多海鸥盘旋萦绕,形成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今天是个好天,阳光温暖,海边的风仍然很大。
    小时候,外婆经常带她来这片海边玩,还有乌喃和其他几个人。他们挖贝壳,找螃蟹,埋沙堆,他们在前面跑,外婆在后面喊,想想,怎么都成了那么远的事呢。
    一转眼,她长大了,乌喃走了,外婆也走了。
    其实外婆的离开让她想了很多,譬如乌喃的死,似乎也该学着释怀了。
    外婆想离开,乌喃又未尝不想离开呢。
    生是一种选择,死也是一种选择,甚至可能比生更加慎重,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可还是不免伤心。
    脖子突然多了一层温暖触感,是条橘色小花围巾,陈灯抬头,顺着女生坐下的动作,视线落下,收回。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半晌,陈灯先开口。
    “我外婆走的时候,痛苦吗?”
    “不痛苦。”
    “喔,那就好,我以为人死都很痛苦呢。我有一个朋友,她……”
    陈灯顿了顿,说不下去,心里郁结得很,堵在胸口,想哭哭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办。
    回去睡一觉吧。
    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往回走了两步,又因身后的呼唤停住步伐,怀疑海边的风吹坏了大脑,又或是悲伤过度产生的幻想。
    “阿灯。”
    陈灯摸摸耳朵,静止两秒,继续向前,那声音再次响起,来自身后,被风吹到耳边,尽管不大清晰,但能确定,来自现实。
    回头,坐在沙滩边的少女面容白皙秀气,有的发丝被吹得纷飞,有的发丝掩在蓝色的围巾,露出一双微微红肿的眼睛,此刻喊她的时候弯弯的,在笑。
    “阿灯。”
    “陪我再坐一会儿吧。”
    像以前那样,我们再坐一会吧。
    就这样,静静地,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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